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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无条件地爱着父亲,同时也对父亲的弱点不抱幻想。
她也爱这世界,爱这个上午,不过也同样不抱幻想——或者说,她是这样想的,并且颇以之为傲。只因她年纪尚小。
她头上戴着一朵绯红色的牡丹,手里又拿着一朵黄色的,早先有人向父女俩发出邀请,此刻二人正走路前去赴约。此行是因为父女二人收到一份请柬,不然林廓也不会去那人府上。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就在距此两年半以前的一个秋日上午,一个叫任待燕的男孩,和林珊一样年轻,却不像林珊那般自信了解这个世界,带着一张弓、两柄剑和一菔沾血的羽箭,钻进城东的山林里。
延陵的席文皋是整个奇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如今的他满脸皱纹,所剩无多的头发全都白了。他深知自己的名声,却从未得意忘形。尽己所能地活得有尊严,就能换来时人的赞誉,有些时候确是如此。
席文皋做过高官,当过翰林学士,还当过史馆修撰,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年轻时,他还度曲填词,并且让“词”这一形式在文人雅士当中流行起来。而他的文人圈子里还有人让“词”变得更加高雅。他的书法技艺,以及他在朝中对门人的不吝提拔,都为他赢得了名声,这名声中还包括他热爱美物、美景和美人。当初在朝为官许多年,他几乎把持住每一个重要的衙署,先帝在位时,他做过参知政事,后来当今的官家继位,他还当过一阵子宰相。
当然,这个“一阵子”足以把故事讲清了。
他在自己的园林里,端起一盏青瓷茶杯,抿一口泽川茶。这青瓷茶杯色泽赏心悦目,正配得上这个季节。上午的访客里,有一位会带来无比的酸楚,另一位或可冲淡这样的滋味。快到晌午了,他在日光中想着官家,想着朝中的朋党之争,还有人这一辈子的起起伏伏。他心想,有时候,活得越久,越没活够。
在世人看来,有些人其实一辈子都平平顺顺,没有起伏波折。没错,每个人都要从蹒跚学步的小儿长成身强力壮的大人,又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变天,一多走几步路,就会腰酸腿疼。不过这并非仕途上的起伏。农人不会有这种起伏,农民种地,这一年过得好还是不好,要看那年天气如何,有没有蝗灾,还要看军队会不会在农忙时节把自家儿子抓去当兵。
然而,奇台官员的仕途却经常充满波折。影响仕途的原因有很多:自己在朝中有没有失宠,西边战事进展怎样,天上有没有出现彗星,让官家不安,诸如此类。更严重的,官员还可能受到发配,这就像是陨星砸向大地。
倘若被发配到南方恶瘴之地,没准儿就死在那儿了。
席文皋此刻就有朋友被流放到那里,只是彼此山海相隔,罕有书信联系,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这都是他的挚友,每念及此,席文皋不免悲从中来。时局艰难,这一点不可忘记。
他自己也正遭受流放,不过只是流放到这里,他的老家延陵。只是让他远离朝廷,让他在朝中失势,生活倒并不艰难。
席文皋人望极高,就连太师杭德金及其门生都不敢要求官家对他再下狠手。杭德金能推行新法,能扭转奇台千古不易的治国之策,可即便如此,在对待席文皋时,他还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平心而论,杭太师或许也不想要他死去。很多年前,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甚至切磋诗歌。先皇在位时,两人还和而不同地在先皇面前辩论国策,不过,今上继位以后就再无此美谈了。时移世易,宦海沉浮,如今,老对手杭太师……也老啦。听说他目力越来越差,而官家身边的,已经是另一群人,更年轻,也更冷酷。
不管怎样,席文皋只是被赶出京城,不再过问政事,在延陵他仍然拥有宅院,可以读书写字。而远在万里之遥的南方,去那里的人都九死一生。
文宗治下的奇台第十二朝不会处死名誉扫地的官员。席文皋苦笑着想,官家是天下第一雅士,而处死官员太过野蛮残忍。朝中失势的朋党只会受到流放,有时候发配地太远,远得他们就算变成鬼都没办法回来报复。
今天要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被发配到这样一个荒蛮之地。他要渡过大江,经过两岸的鱼米之乡,翻过两道山脉,穿过浓密潮湿的森林,一路前往一座地势低洼、瘴气弥漫、仅在名义上属于帝国的海岛。
只有最严重的政治犯才会流放到零洲岛。朝廷把他们送到这里,由着他们写信作诗,最后自生自灭。
这人过去是席文皋的学生,曾经追随过他,如今却要发配零洲,走得比自己还远。这也是他的一位挚友,或许该称之为知己吧。今天是个大日子,席夫子告诫自己,好让自己保持庄重。分别时,他会依照旧俗,为这位知己折一条柳枝,但如果哭出来就太丢人了,况且他也不愿意让对方因为老人家的泪水而对前路感到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