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波(第4/4页)
她想到一直不曾向两人报平安,不安地打开信笺。今次只有紫颜写了几行字问候,称两人将在西域库木城过年,为她买了礼物,请她勿要挂念,而后问她沉香子的墓园是否安好云云。末了嘱咐她天寒地冻,努力加餐。
侧侧搁下信纸,怅然地想,他们忘了说石都的事呢。
拍去玄武羽翼上的雪水,喂它吃了几粒芝麻,她忍不住返身取了楮皮纸,蘸墨落笔。真要书写衷肠,侧侧不觉犯难,除了绣龙袍外别无余事可表,不过是叮咛两人自慎珍重。
虽然如此,到底惦了心事,侧侧匆匆写了几句,从鸟笼里抓出红喙的朱雀,急不可待地将信纸系在鸽爪上。
此时笼中只剩了青龙,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时又悄然不见。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应该能飞到库木城吧!”侧侧抚着朱雀闪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谷里幽幽北风回旋,朱雀抖了抖身,蓦地从她手里挣脱,一飞冲天。
两处凝眸望北斗,一行书寄思千行。她与紫颜,这般遥遥相望的日子,还要继续耐心地坚守下去。
这年冬天,侧侧没有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龙袍上。朱雀传信之后,她想起紫颜已无法再回信,索性断了念头,尽心绣着剩下的每条金龙。
她很用心,绣出的纹样也很华丽,只是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呢?侧侧每日带了这念头入眠。她想不出为何用了更繁复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样衣那种妙到毫巅的感觉。绣毕六条金龙后,她心头越来越彷徨——那龙袍有生命,有灵性,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为什么她看到它时,只有完成任务的喜悦?
直至她清理紫颜与凤笙的两个布偶,看见它们身上的夹缬纱罗彩衣,花纹间流淌脉脉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这些清丽的纹样没法与龙袍的精致比较,却是她怀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当见到就是一片欢喜。
相较而言,她确实花了无数精力在龙袍上,但那其中没有丝毫个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为君临天下的帝王绣这件龙袍。绣龙袍或是绣帷帐,她一样会花同样心思,只要这是进入文绣坊的敲门砖。
龙袍绣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对它的轻视,内疚和后悔已然来不及。
紫颜若在身旁,会笑她的浅薄吧?每一张面容,都是他对抗命运的武器,像是在与冥冥中的神灵交谈,容不得半点马虎。侧侧幽幽地想,也许正因如此,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去彷徨、犹豫,甚至思念。他是那样坚定地走他想走的路,从最初的时候起。
她渐渐懂了紫颜,懂了姽婳,他们是同类的人,向往那种巅峰的感觉。是的,正如十师会上,去的那些风流人物,她未来的师父青鸾也是一样的人。而她,如今只有遥遥相望。
侧侧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放弃就是认输。如果是紫颜,跌倒了也会若无其事地爬起,轻拂去衣衫上的浮尘。她拾起绣针,若她能令剩下的纹理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有历经世事的洞明,也许可以让这件龙袍与样衣一样,有属于它自己的人生。
就当在给紫颜绣制新衣。一想到他,她满心悦然,持针的手如拨弄管弦,笙簧天籁清越流淌。仅有灵性是不够的,唯有蕴了心底里的深情,让那灵性有了血肉的依附,才耀出婉转流离的美。
像一个人的真情真性。
这件龙袍,应锁入她曾经的寂寞徘徊、无助哀伤,密密叠叠收起一腔少女心事,再换过一身卓然风姿,把荒芜的日子折成缎地上满绣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