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9页)

  他们村在楚境的大山深处,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峰,几乎与世隔绝。然而每隔七年的春天,总有许多妖族的浮空舟造访。妖族人并非只是带来外界的新奇玩意儿和消息,或带走山里的特产——比这要奇怪得多,他们会与村人共同举行为期三个月的盛大祭祀。这期间,如果能寻找到意中人,就会得到两族祝福,生下孩子。

  这个让幕一直心存怨恨的传统究竟从何时开始,为什么开始,早已没人知道了。有人说是几百年前,商汤王立下的血誓,也有人说几千年前,要上溯到黄帝时代——你能相信谁?但怪的是,向来悠闲而尊贵的妖族也默默遵循着这个传统,尽管他们自己也说不上原因。

  就这样,一批批人与妖族的孩子们不停地生下来,他们天生就具有“源”纹。六岁的时候,他们会被带到妖族的圣地汨罗城,接受挑选。被选中的孩子从此脱离穷山僻壤,并且能有机会找到自己的父亲。没选中的则继续回到村里,繁衍生息……

  但是幕却从来没有被挑选过。十岁那年,当她终于确信自己与别的被挑选的孩子身上的源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找村里人打听时才知道,自己是被大祖母强行留下的。

  这事几乎要了幕的小命。她全身抽搐,剧烈呕吐。等平复过来,她抢了把刀,一路尖啸着冲进大祖母的房间。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一直被倒吊在树上,靠雨水和姐姐求来的一点食物才活下来。

  “你能活下来全靠你有个重要的姐姐。”她在持续七天的高烧中隐约听到大祖母说,“你的命比蝼蚁还贱,所以……尽力保护你的姐姐吧。”

  不久之后,那个多嘴的倒霉鬼被永久驱逐出了村,从此再也无人胆敢挑战大祖母的权威。之后的三年,大祖母越发对她严格起来。她们三人离群索居,跋涉进入更深的山里,来到这离族之圣地卜月潭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住下。大祖母教她如何使用身上的源,如何赤手攀上悬崖,如何生擒猛兽,再后来则是如何与人格斗,如何搏杀、逃命……从清晨到晚上,没有一天停歇。幕想,大祖母是不是打算用这个法子将自己累死?

  她手臂和胸口的源——据大祖母说——分别是“火”和“金”。

  “这是纯粹进攻的源纹,”曾经有一次,大祖母抚摩着她的源说:“很适合你的命运。但是可惜,火与金是相克的。你会死在自己的手上……如果没有可解之法的话。”

  这是大祖母少有的一次感慨。她脸上像树皮一样的皱纹费力地扭曲着,看得幕全身的毛都倒立起来。她怀疑大祖母之所以说出“可惜”两个字,只是因为她大概觉得看不到自己死的那一天,是以可惜。

  翻过两个小山头,她听见了汩汩的泉水声,便加快步伐。不久,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横在面前。她纵身跃过,却没有继续往前,回头看了两眼,转身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小心地钻过一簇荆棘丛,再穿越大片密集的竹林。她尽力奔跑着,终于来到一处溪流拐弯的地方。溪水在这里流得很慢,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底无数长长的水草,整齐划一地向左倒伏弯曲,指示着水流的方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隐秘之地。

  她蹲在溪流旁,太阳渐渐升起,天幕已经泛白,溪水流过一块平坦的岩石,如镜子一般将她的身影映照出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倾身向前,直到流水里映出自己的脸。她捏紧了拳头。

  多么丑陋的脸啊。

  柏木做的面具,表面连树皮都未削干净,粗糙、僵硬、灰暗,像死人似的。没有嘴,没有鼻子,只有两个胡乱挖出来的洞,躲在洞后面的是一双怯懦的眸子。十四年来,除了大祖母和姐姐外,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自己的脸。村里人都叫她“木”,她可不正像木头吗?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面目,甚至连命都是替别人预备着的……

  她凝视了一会儿,双手颤抖着解开脑后的绳子,取下面具,于是溪水里又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多么可怕的脸啊。

  虽然她知道,这张脸在别人的眼里,简直已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但……但每次她自己看到时,仍会觉得可怕,会觉得痛恨,觉得恶心……因为这张脸其实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上,有权拥有这张脸的,是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