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蛟 第十一节
左展颜觉得脸上有点凉,摸一摸,全是泪。
“你与那青蛟殊死搏斗,真正的目的不是打败它,而是想自杀吧。”不动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左展颜的后脖子,一道隐蔽的两寸长的暗红色细线,埋在他的皮肉下,被头发遮住,“你父亲也是一只蛟,你在水中明明可以靠这道暗腮呼吸,可你跟青蛟斗法时,偏偏将这个腮永远封住了,摆明了没想活着回去。”
左展颜不语,半晌才道:“我欠一个无辜孩子一条命。”
“你只是容不下自己。”不动笑道,“你跟你母亲,还有我认识的许多人一样,总是活在别人的眼睛跟嘴里。记得我临走里问沈蔷薇的问题么?”
左展颜当然记得。他记性太好,可这并不算好事,想忘记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是人类与妖怪的孩子,他的母亲是术师中最负盛名的左家一脉,他们的先祖左慈,术法出神入化,杯酒戏曹操,千里取龙肝,一把桃都剑代代相传,斩妖除魔。可他的父亲,是一条蛟,化成俊朗书生,与母亲一见倾心。
十岁那年,母亲把他送到一页观,把自己的桃都剑交给了他,告诉他,只要他踏踏实实做个降妖伏魔的道士,只要人人都称赞你是正义英雄,只要你忘记你另一半身份,这世上便能容得下你。
真的么?他天真地问母亲。这十年来,母亲在所有人面前都隐瞒了他的身份,只说这是左家远房亲戚的孩子。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为了左家千百年的声誉。那个叫一页的老道,是母亲的故友,她最终把他交给这老头照看,从此,他就是一页观的人。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听一页老道说,送走他的第二年,她在对付一只白虎精的时候,死了。
这不可能是母亲的实力。他想不通。
一页老道说,她也许是倦了,这些年,她无一日开心。以前他不明白,到了现在他什么都理解了,因为他走的路,跟母亲一模一样。
一页老道知道他的身世,但是对他仍然不错,教他法术,教他道理,教他要做世间英雄。
展颜,你跟旁人不同,你是知道的,你身上有妖怪的血统。若是寻常人犯错,大家琮会原谅,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可你不行,你一旦犯一次错,大家就会说你魔性未除,必然杀你。你只有做一个比他人更出色的男人,用事实证明自己是跟妖怪势不两立的道士。如此,当可安然度日。你有千年寿元,不老之颜,该如何自处,好自为之吧。
一页老道当年跟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他照做了,母亲不也是这样希望的么。
只有别人说他好,他才有资格活在这世上。他杀妖怪,不是因为妖怪本身多可恨,他只想要他人的赞扬,证明他是个好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
可是,杀了那么多妖怪,也救过那么多人,为什么那颗心,依然不快乐?
一页对他很好,可临死前还是下了“若犯一错,群起诛之”的命令,可见阿浣说得不错,一页从来没有真正“容下”他。在他眼里,自己不管做多少被称赞之事,也只是妖怪。后来的继承者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既忌惮他的本事,又鄙视他的身世,在他们眼中,他始终是跟正道不合的妖怪。
他也倦了。那个孩子因他而死之后,这种倦意更重。沈蔷薇要拿那些孩子去冒险,也随她吧,他太累了,不想管了。做再多,骨子里也只是个被“正道中人”唾弃的妖怪。看看黑山,看看沈蔷薇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吧,呵呵。
可是,如果自杀,未免太败坏名声,毕竟他是许多人眼里的“英雄”,英雄也闹自杀,别人会笑死吧,不如,换个方法。
那条青蛟的恶名跟力量,众人皆知,但无人敢轻易跟它挑战,它简直是道士的克星。可他去了,下水之前,还永久封住了后脖上,那道蛟才有的暗腮。
这样,起码别人会以为他是在一场正义战斗中付出了生命,对他的赞美不会变。
可是,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这个叫不动的妖怪,出现在他生命即将消失的瞬间。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真会遇到左岸的儿子。”
不动笑笑,变戏法似的拿出那个香炉,“世界真他娘的小啊!”
左展颜见了此物,一愣。
“你救了那么多人也不开心,是因为你从不是为了救人而救人。你搞错了目的,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快乐。”他把香炉交到左展颜手中,“人也好,妖也好,如果只容得下赞誉容不得贬斥,是活不痛快的。而且,不但要容人,更要容己,你本来就有一半是妖怪,这是事实,怕什么呢?妖怪就不能享受人生,不能助人为乐?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眼光而扭曲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