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岁糖(第4/12页)

那人走后,身边就有讪笑的说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来喝酒吃饭?旁人搭腔说,他是出来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准备些什么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几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腻了么?还有什么好菜?”说完就进后院去忙活了。

据桃三娘说,绸缎庄的赵家大爷,早年曾在极南之地的岭南一带行商,因此有吃山槟榔的嗜好,山槟榔也叫“洗瘴丹”,传说南方潮湿山多瘴疠,人们吃它以疏通脾胃时气。恰好前些日子有个常往来湘楚地方贩竹席的客人送给桃三娘一包干制的槟榔,她自己又不爱吃,今天赵大爷来,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边说着,还倒出一小把山槟榔来给我看,并把它拿到石磨里反复压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锅,把白糖和槟榔粉以及一些专配做糖用的白细粉一起煮化调和,最后做出颜色偏深喝的糖块,说这是槟榔糖,让我尝尝,我却觉得那甜之中带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一点都不喜欢。

桃三娘准备的凉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块连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黄酒调稀的香糟里,拿坛子贮存约两三昼夜,这时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颜色红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酱风鸡,也是先上的腊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时就制好晾干的肥鸡,蒸前以甜酱少许均匀涂抹,再在鸡腹内装花椒、葱把蒸熟即可。

正经的热菜套鸭,是有点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鸭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鸭身原形,再另宰一只肥家鸭,鸭身的脊骨去掉,腹内洗净去尽内脏,最后把整只板鸭塞入家鸭肚内,并填以葱头、姜片、少许桂皮、红枣,用棉线将鸭肚重新缝好后入锅整蒸,时间掌握要得宜,肉烂汤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烩鲢鱼头,必须是选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鲢鱼,鱼头去鳞鳃后,砍为两爿,入大锅内,水淹鱼头约一半左右,余下再倒入黄酒盖过鱼头之上,一把葱结和两块拇指大的拍烂姜块,大火烧开,再换小火焖约一小会儿,就用漏勺把鱼头捞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轻轻把鱼面朝下托起,把鱼骨小心拆去,拆完后放竹垫上备用;再烧一口砂锅,化脂油至五成熟,下葱、姜和笋尖煸香,再将鱼头放入,以黄酒与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汤烧滚,加盐、酱油、少量糖后移换小火再烩至汤汁收浓,撒一点椒末与青蒜叶便可出锅。我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道菜的拆鱼骨法,是最难得的,且要使鱼面不碎,灶膛里火势更要小心,过旺则滚烂了鱼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还用豆腐与蛋白做了假蟹羮,时鲜的冬笋烧火腿,茴香大料与黄豆烹的削碎肉豆,刨丝萝卜扎成的圆子托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焖的砂锅菜等,那客人来到,几色菜肴或刚下锅或出出锅,正好热气腾腾地上桌。

一桌客人里,赵大爷坐中间首位,他旁边那着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个头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里眉头紧锁。满心烦郁的样子。同行几个人都说些寒暄客气的话,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赵大爷似与他特别熟络,不时向他提起话头,又叫贴身小厮拿出一把琴,让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个人弹琴,大家行酒令取乐。

满桌人吃喝玩了一阵,那姜秀才仍是兴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说辞时,他还是只闷头喝酒,别人追问他了,他便自称想不出辞令,强行夺过别人手里的酒壶连续满斟满饮,赵大爷看不过眼,桃三娘正好端盘上菜来,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声问:“老板娘,你这道菜又是什么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丝萝卜的砂锅菜,她笑着放下锅子掀开锅盖,拿汤勺舀起里头的萝卜丝团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我这粗使活计的人又哪能像你们那样舌绽莲花?说得出什么登名大雅之堂的话?这不过是扎丝的蒲草,”又舀起连汤的黑木耳和肉糜:“这就是偶尔遮日的黑云,我们这种小家人,春时忙割菜子,夏时赶种秋苗,拧一把草苫就盖一蓬簇蚕……可说不出道理。”她一边摇头笑,一边为众人碗里都加一勺汤菜。

赵大爷看了看身边的姜秀才,笑道:“这欢香馆的老板娘就是伶牙俐齿,不过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姜兄可尝尝?”

姜秀才面上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夹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边,忽然外面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他顿时惊得全身一颤,手里的筷子也“哗啦”一下脱手掉到地上,碗一倾侧,汤都洒到他衣服上,桃三娘连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过去:“哎,客官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