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第3/4页)
她轻描淡写,像讲笑话似的一口气说完,抬起头,目光清澈,带一点稚气的嘲讽,问:“你满意了?”
苏敏官垂下目光,轻轻点头,声音底气不足:“我就是问问。”
他心里带着一道难以启齿的枷锁,翻来覆去想着,我有什么资格管她呢?
顿一顿,又解释:“怕你吃亏而已。”
林玉婵终于看进去那竞价牌上的数字,难以置信。
“坏船卖么多钱?”
阿思本舰队总共耗资一百七十万两白银,购得舰船九艘。林玉婵不知道每艘船的具体造价,但广东号属于其中的末流,造价应该不超过十万两。
而今日的起拍价,是五万两。
买一艘开不动的轮船。更何况,其中最有军用价值的火炮,都被拆掉了。
买回去还得花巨额银子修缮,才能重新投入使用,当作民用运输船。中国没有合格的船厂,多半还得拉回欧洲去修,一来一回折腾几个月,时间和金钱的损耗加起来,都够买艘新轮船了。
难怪洋商都不买账。
苏敏官也不再跟她谈私事,冷笑道:“定价的人完全不懂行。朝廷狮子大开口,想从洋人手里抠银子。这拍卖会就算一直搞到明年,也不会有人来送银子的。”
看竞价牌上的参与者,有旗昌洋行、怡和洋行、宝顺洋行……基本上有航运资质的洋行都来相看了。
但洋人也不是冤大头。果然,看记录,只见竞价一路走低,降到两万五千两,还是没有洋商愿意接盘,有些人根本没出价。
于是宣布流拍。
依稀听得有人议论:“……浪费了一个可爱的早晨……这轮船白给我也不要……”
林玉婵忽然拉拉他袖子:“先走吧。”
一个花白头发、鹰钩鼻的洋商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大步走来,用英语厉声问:“你们是哪家的通译?”
两个年轻华人,其中一个还雌雄莫辨,煞有介事地在这里研究竞价,不管是何身份,也都也引人注目。
林玉婵忙敷衍:“就走。”
侧头看一眼,鹰钩鼻洋商的身份很好认:他的领带上绣着美国旗昌洋行的纹章。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苏敏官低声说,“听说他们在筹建轮船公司。”
长江航运是块肥肉。近年来贸易渐兴,该签的条约都签了,该给的特权都落实了,给洋商的方便之门开得够大,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认出这人身份,他倒不忙走了,换上商业假笑,打个招呼,打算再套点信息。
不料金能亨经理却完全不跟他客气,甩着鹰钩鼻,大声叫保镖:“不是通译!这里有中国人混进来捣乱!谁让他们进来的?快让他们滚!不是说拍卖会不让华人参加么!”
这人还是个急脾气,等不及保镖,挥着手杖就打人,照着林玉婵头上敲。
“谁派你们来的?嗯?中国人有钱买这种船?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苏敏官猛然出手,一把将手杖架住。
“渣甸大班派我来问好。”他嘴角一弯,毫无压力地坑旧东家,“祝你们的新轮船公司业绩长红,千万别沉船哦。”
趁着金能亨经理在爆发的边缘,他将手杖一推,拉着林玉婵快步走开。
五秒钟过去,身后远远响起暴怒的咒骂,“怡和滚出上海”、“英国佬去死”之类。
苏敏官微微冷笑。
两人迅速走出拍卖场地,他慢慢回身,又不甘心地回头看。
死掉的巨兽也是巨兽,即便只剩个零落的骨架,也足以俾睨群雄,光芒四射。
沉舟侧畔千帆过。一队崭新的中式漕运沙船缓缓驶来。但见那白帆亮得耀眼,木质船板擦得锃亮,船舷吃水深沉,那船头的水手意气风发,路过海关浮标灯塔时,水手们齐力张开大清龙旗,高声喊着号子。
但他们看到广东号,歌声停止,新奇地凑过来指指点点,遥望那能吞噬人的巨大烟囱。
蒸汽轮船的残骸阴沉晦暗,钢制的架构外露,每一根锈蚀的螺钉,都残存着西方工业革命的轰轰烈烈的余晖。
它从遥远的伦敦港出发,见识过大西洋的巨浪,穿越过好望角的季风。它用自己巨大的龙骨划开印度洋的水面,跨过几百年前郑和船队抛下的瓷器和压舱。它所经过的岸边土地,大部分都已插上了英国的旗帜。它来到那文艺复兴的欧洲先贤们梦寐以求的神秘远东,发现这篇土地被鸦片和愚昧所腐蚀,被自身的战乱折磨得满目疮痍,已然成为铁笼里原地踏步的病夫。
它大概十分失望,于是干脆搁浅在长江之口,结束了它那波澜壮阔、但并无意义的豪华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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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斯桥上,苏敏官蓦然停步,手搭桥栏,再一次转身。
“阿妹,我好想有那样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