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愁眉(第5/6页)

次日五更,弥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园子里候着了。

眼下不像头几天,爷娘体谅她在外不易,有时晨昏定省误了时候也不苛责她,睁眼闭眼地就过去了。夫子是外人,在学里规矩也定得严。如今到谢家做客,她是东道,又是学生,哪怕单只为了给谢家争脸,她也要一丝不苟地把夫子伺候好。

她手底下的几个婢女对乐陵王殿下实在感兴趣,见他生得这样齐全,一个个红着脸私底下偷偷打听。姑娘们的爱慕都写在脸上,她最体人意,索性趁着出门前的辰光细细和她们说道一番——

“殿下行九,讳琤,是拓跋皇后的第四子。初封乐陵郡公,圣人御极后晋爵为王。现今官拜司徒,又兼太尉。”她半抬着眼看屋顶的莲花藻井,信口就说出一串溢美之词来,“殿下音容兼美,学涉经史,聪慧夙成,谦慎宽厚。读书目下十行,覆棋不失一道,圣人与皇后甚爱之。你们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夫子,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仆婢们听不出她的满腔幽怨。她自己知道,一个过于优秀的老师,对她这种不成器的徒弟来说到底意味着多大的压力。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不过总算好的是,他平素不太关注她。除了动不动堆积如山的课业叫人苦闷,相比那些师兄弟来,已经是天大的通融了。

她站在外间的多宝槅前吩咐人准备青盐。也不知夫子什么时候起身,抬来的热水怕冷了,打发人拿厚褥盖着桶。等了好久里面也没动静,弥生便寻张官帽椅坐了下来。

天气奇寒入骨,一旦无所事事,这高深的大屋子就显得无比清冷。好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脚下还踩了个炭火炉。那热气从铜炉盖儿上成排的圆孔里蓬蓬四溢,一路由脚底往小腿肚上扩散,不多时身子就暖和起来。

因为起得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简直憋都憋不住。她迸出两眼的泪,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夜长昼短,鸡叫过了两遍,天才放出朦胧的一点微光。夫子还睡着,她怕吵醒他不敢发出声音,坐的时候长了渐渐犯困,回笼觉睡不成,打会儿盹儿总可以的。她宽慰自己一番,曲起胳膊支着扶手,当真开始恍恍惚惚起来。

慕容琤在里间收拾停当了出来,小子一打软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蹙眉打量,她倒挺受用,脸上睡得红扑扑的。小子觑他面色知道不妙,待要上前唤人,被他摆手制止了。他捺着性子踱过去,在凳脚上踢了一下,再负手站在她正对面,倒要看看她如何应对。

她睁开眼,果然不出所料,大大地一震,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环顾一圈,捋了袖子道:“我给夫子打水洗漱。”

“不必了,我不敢劳动你大驾。”他转身坐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案头的书,也不看她,只道:“连累你这么早过来,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向来敬畏他,听他语气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见他面沉似水,便更惶恐不安了。小腿肚发僵,手足亦无措。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懊恼着怎么一疏忽真睡着了,夫子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不是来尽孝心,是来惹他不自在来了。当下悔恨交加,甚至考虑要不要跪下来磕头认个错。

恰巧门外仆妇送羹来,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面前,嗫嚅道:“学生忘了本分,请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没进饭,想是饿了。且吃些东西,回头再责罚学生不迟。”

她还知道他宴上只喝了几盏酒,观察算细致的。这么想来,他心头火气方退了些。

弥生揭开盅盖儿,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几口,看脸色像是缓和了。她略松口气,却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铜炉里添些新炭,亲自捧到他脚边,赔笑道:“天冷得厉害,夫子莫冻着。踩在上头焐一焐,可暖和呢!”见他只穿了件齐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读书吗?久坐不动,寒气要入骨的,学生给夫子添件衣裳吧!阳夏不像邺城,人口少,四周屋舍稀疏,风也比邺城大些。”

他唔了声,没有明确表示,只管低头看书。弥生想顺势攀搭两句话都不能够,没法子,只好垂头丧气地踅进屋里找大氅。她搭着那狐狸皮的里子思忖,豁出去,今儿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着机会。

再到堂屋里,他仍旧不温不火地捧着那本《齐谐记》看。她不好出声打断,上前给他披上氅衣,便静静退到一旁侍立。

太阳渐高了,雾也散了。温煦的光从门槛外斜射进来,照在光滑的青砖上。花形里的一枝一叶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视野里缠绵伸展,绽成鲜活的莲。

熏炉顶上香烟袅袅,屋里静悄悄,唯有他翻动书页的短促清脆的声响。不知是不是来时路上受了凉,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挡在口前,那纤长洁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还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