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记忆中的真实(第2/9页)

贺顿说:“不错。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样。”

柏万福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顿说:“是一老头。”

柏万福说:“这年头,老头也不保险。”

贺顿说:“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么坏。”

柏万福说:“我就是没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么坏,才出的事。”

贺顿说:“我不跟你说了。咱俩的事,你爱怎样就怎样。说公事,所里的工作现在如何?”

柏万福说:“半死不活。别的心理师接待的还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基本正常。”

贺顿说:“大芳老松这个案例,我要坚持下去。”

下一次督导的时间到了。贺顿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铭骢家。老张笑容可掬地来开门,贺顿细细一看,果然眉宇间并不很沧桑,初次来的人,都被一头白发给唬住了。

“有什么新想法?”姬铭骢开门见山。

贺顿说:“很希望继续得到您的指教。”

姬铭骢说:“其实是案例在不断地指教着我们。送你两个字——跟随,我们永远只有跟随。”

贺顿说:“因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随的过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铭骢说:“比如?”

贺顿说:“比如大芳描述的老松的那些艳遇。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这个事实怎能忽视?”

姬铭骢说:“你在为谁说话?”

贺顿大惑不解,说:“我在为我的来访者说话啊。”

姬铭骢说:“别忘了,你的来访者可是两位,他们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贺顿凝神静思,然后说:“您的意思是不是还是强调——没有事实的真相,只有感情的真相?没有真正的真实,只有心理的真实?”

姬铭骢说:“也对也不对。世界上其实有没有真相这样一个东西呢?毫无疑问,是有的。可惜被当事人的记忆所修改,拿到心理医生这里的时候,已面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经变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内核。”

贺顿若有所思,说:“真相的内核是什么呢?”

姬铭骢说:“你问我,我问谁?第一手的资料都在你那里。”

贺顿说:“让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铭骢很高兴,摸着贺顿的头说:“对头喽!”

贺顿向后闪了一下,这种亲昵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铭骢好像也发觉自己对得意门生的欣赏有些过头,就缩回了手。贺顿不计较,继续说:“他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

姬铭骢说:“那我启发启发你。大芳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贺顿说:“是因为……无聊。”

姬铭骢说:“一个无聊的贵妇人是有很多可以打发无聊的把戏的,比如养狗,比如赌钱,甚至还可以找鸭子。鸭子,你懂吧?”

贺顿说:“懂。”

姬铭骢说:“她不走这些路,花了钱来找心理医生,要说是为了找乐子,基本上属于最少慢差费的一种方式。所以,在无聊之外,还必有更强大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说,等着贺顿来接下茬。

贺顿说:“大芳想改变现状?”她的声音很小,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

姬铭骢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在你们的怂恿下,离了婚,后来又割腕,这些都是非常强烈地想改变现状的信号。”

贺顿说:“您别的都说得挺对,只是说我们怂恿她离婚,传出去,我们的罪过就大了。”

姬铭骢说:“别担心,传不出去,我会严格遵守纪律,没有人能听见我们曾说过什么。既然辅导你,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顿说:“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松的感情?”

姬铭骢非常严肃地说:“这一点,千真万确。不然,就不能解释她为了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开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个空椰壳。如果你把这些理解为愤怒,理解为分手的信号,就大错特错了,你的治疗方向就南辕北辙……”

贺顿满脸茫然和惊愕,久久缓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才说:“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铭骢说:“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时刻,当我们逼得太紧的时候,当事人脑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们放松了,也许改变就发生了。这对来访者是个真理,对你,我看,也是。”

贺顿回家。回家之后的贺顿还沉浸在姬铭骢的分析当中,眼前总是浮现出姬铭骢屋内的猩红色的弗洛伊德榻。当然,姬铭骢并不曾应用催眠术,所谈和弗洛伊德榻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那张榻实在惊心动魄,它变幻着形状和颜色,忽而是鲸鱼蓝色,忽而是芭蕉绿色,忽而是柑橘黄色,忽而是墨鱼黑色,在贺顿的脑海中游弋……

贺顿不再把督导的过程告知柏万福,任凭柏万福猜测。随着进程的深入,贺顿惊叹世界上有这样聪慧的长者,渐渐升起一种对父亲般的依恋。还没有离开姬铭骢的访谈室,就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他在你面前好像非常随意地放下了一个篮子,蒙着一块印花布,很朴素。你打开来,看到了自己丢弃的一切,其中掩埋着珍宝。他问你很多问题,逼得你上天入地,扪天为近,窥地为远。那些答案似有似无,飘荡在空气中,你看得见,却扪不住,诱惑你持之以恒地寻找。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只有独自品尝。有时忍不住想和钱开逸分享,拿出手机,无色无香的手机号码,此刻芬芳馥郁,拨十一个数字就可以解决思念,但她还是隐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