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喝水,喝水会冲淡紧张(第6/10页)
李芝明的状态基本上还是失魂落魄。她说,记忆分崩离析。
她坐上汽车,以为会赶往医院,她所在的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不想车轮却往乡下飞驰。到了现场她才知道,所谓抢救云云都是假的,不用抢救了,人已经支离破碎。市委书记守在现场倒是真的,因为人翻下了几十米深的山涧,动员大批人力搜寻遗体遗物。明晃晃的车灯把寂静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昼。
大约晚上十点,乌海突然说要回城里,因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机开车,那天说好了住下,司机就喝了酒,无法驾车。乌海驾驶技术很好,也没喝酒,就说自己开车回去。他是当场的最高领导,谁也劝阻不了,鸡场给了几只新宰杀的小公鸡,送他上路。大约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鸡场有一辆拉货的车返回,路过最险峻的路段,看到悬崖下冒烟,心生疑窦。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车,没有下去看。到了鸡场之后,司机把这话讲给别人听。一般人听了只当说笑,乌海的秘书非常警觉,要求无论如何到现场看一看,鸡场就出车拉他到了悬崖边。只看了一眼,他就确定是乌海的车出事了。马上给市委书记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人们已经忙活了很久。
看着亲人的尸骸一块块被从草丛中寻找捡拾出来,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要把我架走,我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就是不动。不是悲伤,只是空白。悲伤要到很久之后才出现,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悲伤像银杏树,长得很慢。骇然让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虽然捡到的衣服是乌海的,捡到的鞋子也是乌海的,我还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些残片,就是我那风华正茂的丈夫。市委书记让人把我抬离现场,说这太残酷了,再看下去,人会疯的。我说,我不走。谁要是硬让我走,我就从这山涧跳下去。你不让我看,我才会疯。大家看我鱼死网破的样子,也就不劝了,只是让两个人不离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死了的人其实不是我丈夫,而是另外一个很像他的人而已。这个世界上,开着同样牌子的车,穿着同样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旁边的人说您干什么?我说,我要打一个电话。他们说,通知乌副市长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再说。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说,我不是打给他们的。两个人还要问,我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我按了最常用的那个键。突然之间,在死一样寂静的山林里,就响起了悠扬的手机铃声。这是乌海的手机。真奇怪,那么猛烈的碰撞,这个手机被甩出去了几十米,又在风雨中翻滚,居然就毫发未损,声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响。人们循着声音,在一丛湿淋淋的刺棵子中间,找到了乌海的手机,我刚要伸手,人们把它交到了市委书记手上。
书记说,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个手机,怎么又出来了一个?
我说,这是我家联系用的专门手机,号码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书记说,既然是这样,就和工作无关,把手机交给李大夫吧。
我摸着冰滑的手机,那铃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直到这一刻,我才扎扎实实地感觉到,乌海死了。这堆残骸再不可能是别人,千真万确就是乌海。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周边两个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我就凌空而下扎进了山涧。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我手里紧紧握着乌海的手机,手指僵硬如铁。我依旧闭着眼睛,我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昏迷着,直到死去,再不醒来。我没有能力面对山崩地裂的变故。
我住在专门的病房,是个套间。屋外的护士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一个说,真够可怜的了。年纪轻轻的,孩子刚上中学。另外一个说,也怪她。第一个说,怪她什么?第二个说,下雨,天又那么晚了,她非要他赶回家,说是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啊,看,这不要了命了……
她们说的话,一字一句印在我脑子里。如果不是她们的议论,我还真忘了这个细节。我没有要求乌海回家,我劝他住下,一定要小心。那么,是出了什么事令乌海一定要在暴风雨中匆匆上路呢?也许,是他父母那边有急事?
正这样想着,我听到屋外乌海父母的声音。
让我们进去看看媳妇吧。不能已经没了一个又再没一个啊。老人家凄惶的声音。
不行。她现在非常脆弱,怕受刺激。您老要是真心疼儿媳妇,就让她多缓缓,医生说没有太大的危险,只是要避免一切激动,静养恢复。两个护士几乎异口同声地解释。
我婆婆说,天灾人祸啊。我们来看媳妇,也要问问她,下那么大的雨,她为什么一定要他往回赶呢?酿成这么大的祸,白发人送黑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