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第6/8页)

“你是说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吗?我当然是认识的了,一个官员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办公室主任。不但我认识她,全机关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职能部门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老松睁大无辜的眼睛。

“你和阿枫有过超出一般上下级关系的关系吗?”贺顿这样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纪律检查部门的干部。

“没有。”老松矢口否认。

贺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是侦察刑讯,可以举重若轻地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们家的客房中,时间是……”

她没有资格这样说,但也不会轻言撤离。贺顿按照自己的方针继续下去。

“那么,你认识易湾吧?”

“我不认识。”这一次,老松的眼眸没有向任何方向旋转,干脆否认。

“易湾是一个女博士。”贺顿启发诱导,特别强调了“博士”二字。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很多个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较稀罕,如今也像黄瓜西红柿一样,论堆儿撮了。”老松也针锋相对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贺顿傻眼了。

如果说茶小姐和阿枫的故事,可能因为年代久远,老松有所遗忘的话,这易湾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认?

柏万福对老松也很感兴趣,问了几次进展如何,贺顿都说:“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因为完全理不出头绪。对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听到不同的描述,南辕北辙。那么,谁有可能是真的呢?对别的来访者,贺顿在合上卷宗的时候,把烦恼和忧愁也隔绝在密闭的塑料袋中。下次来访之前,再拿出来温习一下,便进入情况攻防自如了。贺顿在这些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挖出一条防火带。那里是不毛之地,不生长同情也不生长思考,借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宁。这一次,火焰烧过了隔离墙,浓烟滚进了贺顿的生活。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对大芳的引导是否正确?同侪督导的结果是正还是负?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离婚吗?大芳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问号折磨着贺顿,走投无路当中,她孤注一掷地问过老松:“你真的没有和其他的女子发生过性关系吗?”

老松愤然道:“没有!你这个念头如果来自我妻子那里,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这是她无中生有!她在你这里放了毒,我就要来消毒!”

老松、大芳,还有一个就是贺顿本人,三人当中,必有一个,撒了谎!也许是两个!最可怕的,可能是三个!贺顿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贺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细菌培养皿,充满了毒素。她开始失眠,不停地转动着“真的?假的?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的涡轮,直到百骸剧痛。早上起来,她神情恍惚,无法按部就班地看书和学习。甚至在书写其他病人的记录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写进去。最要命的是,她在为别的来访者咨询的时候,恍恍惚惚地开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样了?她还会再一次自杀吗?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毁了他们?

如果说大芳所言都是假的,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亚和曹雪芹之后最可叹服的平民作家了。她能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铁马滴水不漏,她能创造出诸多可以乱真的情节和细节,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转合结构得水到渠成,令人叹为观止。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贺顿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师,或者说,贺顿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师。她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还懵懂不知。贺顿啊贺顿,你还打算拯救别人呢,先来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脑吧!

也许,谁都没有病,有病的是贺顿自己。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结果先把自己淹得两眼翻白肚胀如鼓……

还有那煞有介事的同侪督导,贺顿就是忠诚地遵循同侪们的精神进行了以后的治疗,可怎么就落下了个离婚和自杀?无论谁是谁非,巨大的家庭变故已经发生,一个生命已在悬崖边行走……唯有这一点,千真万确!

贺顿陷入深深的恐惧和迷惘之中。心理医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甚至连中间灰色区域都没有,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因为你给出的意见和观念,都可能对当事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只啄木鸟的长嘴,敲入了树干。要么捉出虫子,要么损毁树干。

怎么办?走投无路。她变得十分沮丧,心不在焉。大芳和老松的故事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夜不能寐寝食无安。她觉得自己好像燃尽了的香灰,直直地竖立在那里,靠的只是惯性了。没有热度,没有能量,也没有香气,只有干燥的灰烬,不定哪一阵轻风掠过,就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