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葬礼

身体很轻,意识很重,徐迟就这样在幽深的识海中浮沉。

他其实不怎么排斥这种混沌缥缈的感觉,再精密的机器在超负荷运转了一段时间后,也会变得迟钝锈涩,渴望返厂重修。

先开始,徐迟的大脑在废弃的厂房里彻底停止思考。他一度无限接近生与死的临界点,像个真正的孤魂野鬼茫然徘徊。

后来,他冰凉的掌心慢慢有了温度。

这点温度逼迫他重新运转大脑。

因为他想搞明白是谁握住了一介孤魂的手。

于是徐迟费劲睁眼,看到另一双眸色总是随着光线变化深浅不一的眼。他在那双眼里找到了不再徘徊的理由。

羁绊的种子一旦落进土壤,不用刻意去管,自己就会茁壮成长。就像徐迟本身一样。

羁绊一天天加深,他一天天好转,清醒的时间一天天拉长。

昏迷的时候眼睛闭上了,耳朵却是打开的,他听到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反叛军在某不知名财团的支持下,联合西南西北自卫军化零为整,势如破竹,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横扫了半壁江山,于阳春三月与曹崇业率领的以猎鹰部落为主的后救赎兵团隔江对峙,战况胶着,陷入鏖战。

周行知周岐父子坐镇前线,徐迟被留在大后方。

由于德尔塔小队和周岐守口如瓶,徐迟的身份被隐瞒了下来,周行知忙着前线杀敌,成日里火烧眉毛如坐针毡,暂时也没空过问儿子那些风花雪月的私事。而冷老元帅自动请缨留下照看徐迟,为了达成这个诉求,他不得不答应周岐的保密协议。

先开始冷近不明白周岐为什么不把k还活着的这件事告知周中尉,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慢慢咂摸出一点匪夷所思的内情。

二十年后再醒来的k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双锋利孤冷的眼睛居然变得平和,常年微抿紧绷的双唇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找到放松的弧度,杀气与戾气褪去,他看上去几乎像个正常人了。

冷近时常怀疑,k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这个灵魂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喜怒哀乐虽仍然寡淡但聊胜于无,这与他当年苦心训练出的超级战士大相径庭。

这样的改变令冷近感到震惊与困惑,他暗中观察并记录这些变化,想寻找其中的原因,最后他发现,原因出在周岐身上。

在周岐风尘仆仆赶回来只作短暂停留的日子里,k的情绪会发生肉眼可见的转变,整个人都在发光。他的眼睛随着周岐走。当周岐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描述某些战场上的趣闻时,他侧着头支着耳朵,听得那么认真,时不时捧场似的轻笑两声,或者调侃两句。当周岐对当前局势发表犀利的点评与分析时,他则会毫不藏私毫无保留地说出个人见解,这对当过多年政客习惯说话做事留一手的徐上将而言,无疑是种罕见的坦率。而当二人同时沉默下来互相对望时,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气场就会形成坚不可摧的隔离幕墙,将一切外物阻隔在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旁人很难想像他们看起来有多么和谐,融洽,并乐在其中。

冷近先以为这只是因为他二人志趣相投,直到某次他无意间撞见二人抵着窗耳鬓厮磨,周岐从后搂着k的腰低声交谈,他才发觉这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多么惊世骇俗的化学反应。

惊吓之余,他连夜致电周中尉,却又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开头,寒暄过后只能颤巍巍放下话筒,抚膺长叹。

袁百道九泉之下如有灵,得知自己一手造出的怪物与他唯一的儿子相好,恐怕要气吐几升血。

叮嘱完饮食须知,几位营养师一齐退下。

徐迟活动筋骨,先行在沙发上坐下,而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尽管他脱下了那一身冰冷的军装,眉眼浅淡,但整个人的威严气度丝毫不减当年。

“许多天了。”他双手交握置于交叠的腿上,下巴微收,开了腔,“老师一直留在我身边,想必是有什么事想找我确认。”

冷近如今看他,脑子里总闪过那天黄昏看到的荒唐一幕,脸色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

坐下后,他边拧动手中拐杖的把手,边慢吞吞地道:“关于当年壹宫被围,有些事我始终想不通。”

“什么事?”徐迟眼皮未抬。

“近卫军败得太快,像是纸做的,而曹崇业来得太快,像坐了火箭。”冷近松弛的面皮堆在颈子里,说话不停喘息,就像只年迈的沙皮狗,“从爆发到结束,就半天功夫。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唔。”徐迟沉吟一声,俯身端起精致的茶杯,“当日在王身边的,只有元帅您。近卫军如何败得太快,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问题就在这里。”冷近盯着徐迟勾着茶杯镀金把柄的冷白手指,“我很好奇,是出于什么原因,作为近卫军统帅的你居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