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第5/9页)
赵鞅眉头一蹙,转头再看我时,混浊发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锐光。
“师父?”这药无毒,可我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上炉温着去。”史墨将药碗递给我,转头对赵鞅道:“空腹饮药极伤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虑不周,还望卿相见谅。”
“无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赵鞅将药碗重新放回漆盘。
“是啊,卿父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叫庖厨准备些吃的来!”伯鲁匆忙起身出门传菜。
赵府的庖厨早就准备好了赵鞅的吃食,只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一张小几进了屋,几上放着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条蒸制的青鱼和一盘腌渍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着呈菜给赵鞅,自己先从每样菜里各夹了一些放在小盘里低头吃了,吃完了又往一只手掌大小的漏壶里装了水。
滴咚,滴咚,漏壶里的清水渗出青铜的缝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小婢子默默地跪在墙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赵鞅什么时候有了“试菜人”?莫非我在秦国时,已经有人对他的饭食动过手脚了?
当小几上的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小婢子将食几奉到了赵鞅面前。
赵鞅胃口不济,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饭食。
我端着手里温好的药汤本想叫那试菜的小婢也来喝上一口,可转念一想,药是我煎的,试药的是不是也该是我?
赵鞅擦干净了嘴角抬头看向我,我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去。
“胡闹,药岂能乱喝?”无恤大手一张盖住了药碗。
我示意他赶紧移开,他却挑眉回瞪了我一眼,又瞄了一眼我的肚子。
“煎的什么药?”史墨问。
“补气养血的药,血参根为主,附以红果、地龙骨、龟板胶……”我将所用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不用试了,拿来给我。”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卿相,立好的规矩不能坏。”史墨伸手将药碗端了过去,直接递给了一旁的伯鲁:“试药不同试菜,这药和你对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饮一口吧!”
伯鲁朝我一笑,毫不迟疑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赵鞅最终喝光了我煎的药。可当我端着空碗退出那间屋子时,一颗心却沉得透不过气来。
赵鞅没有怀疑我,怀疑我的人是史墨。
阿素说的是真的,史墨真的是我阿娘婚礼的巫祝,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早就知道赵稷入晋一定会来见我。
我端着药碗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不知过了多久,墨衣苍发的史墨从屋里走了出来:“阿拾,送为师出城吧!”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府门,行过长街,沉默是我最疯狂的控诉。我年逾七旬的师父是通天的人,即便我什么话也不说,他也一定能听到我心里一声声的质问。
浍水河边,翠竹林中,当我们无言地路过夫子长满青草的坟墓时,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史墨老了,他瘦削的肩膀已撑不起昔日宽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还是我幼年相识的夫子。他们慈蔼的面庞在我心里早已重合。可今天,一碗药汤却叫我愕然发现,他太史墨,终究还是那个太史墨。他怕我对赵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诉我,赵鞅已有试毒之人。我若心虚,自然有机会另换一碗无毒的新药。他怕我今日退缩,来日再生杀心,又撺掇着伯鲁为赵鞅试药。我即便真心要杀赵鞅,又怎么舍得冤杀了伯鲁。师父啊,师父,你果真是通天彻地、明了人心的圣人。
“你见过你父亲了?”竹林幽深,风过如泣,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视中停下了脚步,竹林间斑驳的阳光在他清瘦苍老的面庞上投下点点游移的亮光。
“你怕我要杀卿相?”我问。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现在不能死。”
“师父果真是怕的。”我看着史墨微蹙的眉头,嗤笑道,“师父既知我是赵稷之女,当年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还要替夫子教我,护我,怜我?那夜在尹皋院中,你就已经知道我是谁,既然卿相那日要杀我,你何不让他将我这邯郸余孽剁了头颅丢下浍水喂鱼?!”亏我当年还无知无畏地跪在赵鞅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史墨一定会见我,哪里知道生死竟只在一线之间。
史墨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转身往浍水岸边走去。
我踩着林中落叶几步拦在他面前:“是因为夫子吗?如果我不是蔡书的弟子,我已经死了,对吗?”
史墨看着我,良久不发一言。这些年里,他总有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