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序章(第6/10页)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是他的命。赵无恤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油脂,又默默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上。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记闷棍,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赵无恤,你凭什么出手伤他?!”

“幼弟?”智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马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奴隶也敢坐进我智府的宴席,你们赵氏欺人太甚!”智瑶不甘示弱,他比赵伯鲁小了四岁,但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习过武,硬是把衣领从赵伯鲁手中拽了回来,还顺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赵伯鲁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虽是赵氏世子,却也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嫡子。卿父嫌他软弱,宗亲怪他无能,只有七岁的庶弟敬他是兄长。今夜,是他强拖了无恤赴宴,如果他连自己的幼弟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兄长!赵伯鲁勉强站稳身子,抬手指着智瑶的鼻子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呵斥道:“无知小儿!别说你爷爷能再活四十年,从他往上数两代,你们智氏宗主哪个活过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爷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冲我的弟弟发什么火!识相点你就给我闭嘴,小心我卿父将来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爷爷!”

“赵伯鲁——你,你等着!再过两天,只要我阿爷吃了那女人的……”智瑶踮起脚气得像只斗鸡。他想起那间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阿爷入药不可,等明天阿爷好起来,看谁还敢跟他撂狠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一个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怒火正旺的智瑶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乖戾模样全然不见,只余下一张粉雕玉砌、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赵伯鲁。

可赵伯鲁哪有智瑶这本事,他平时极少生气,这会儿怒气想收却收不住,脸色颇为难看。

“阿瑶见过太史。”智瑶整了整衣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给来人行了一礼。

“伯鲁见……见过太史。”赵伯鲁亦弯腰施礼。

来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晋国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晋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各个卿族都奉他为上宾,而他却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时,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个孩子脸上扫过,无话,只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丢在了赵无恤手边。

天青色的帕子自智瑶眼前飘过,智瑶心中疑惑顿生,面上却不改色,他抬起头对史墨笑盈盈道:“没什么,阿瑶和赵世子的庶弟闹着玩呢!今夜骤冷,外头路上恐结了冰,阿爷前些日子派人请鲁国公输一族为太史定制了一辆七香车,正打算择日送到府上去。那马车的轮子造得极巧,就算是在冰面上也不会打滑。今夜正好让阿瑶驾车送太史回府。”

“七香车?红云儿,外头那么冷,咱们也别骑马回去了,让太史捎我们一程吧!”赵伯鲁拉住赵无恤的手。赵无恤顶着一头残羹,捏着一方青帕没有接话。智瑶在心中不由得冷笑,一个贱民,谅他也不敢坐上那辆七香宝车。

“是你卿父让你骑马来的?”史墨伸出两指按住赵伯鲁的手腕。赵伯鲁点头,史墨皱眉道:“你和无恤随我回府取药,此后七日再不可见风。”说完,不等三人开口,衣袖一摆,人已往门外去了。

“走,咱们坐太史的七香车去!”赵伯鲁得意地朝智瑶一笑,拉起赵无恤跟了上去。二人走出去不远,赵无恤突然回头直直地看了智瑶一眼。

这一眼让智瑶非常不舒服。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难受得要命。他不知道,这也许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见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时会本能地抗拒、厌恶。

“贱奴!”智瑶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猛啐了一口口水。

其实,赵伯鲁在见到这辆七香车前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模样,知道它鱼鳞似的车盖可以疏导雨水,它丝麻织就的重帷上精绣了晋国满天的星斗,它的车轮分春夏与秋冬各两套,它筑造车身的七种香木来自北方燕国连绵的山峦。半个月前,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密报里详细地描述了这辆马车的形貌以及智氏使者入鲁后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知道这马车只是一个幌子,智氏遣使入鲁别有他意。可他不知道的是,这马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一个短发、怀孕、手里持匕的女人?难道她也是智氏送给太史的礼物?但这个奇怪的“礼物”为什么要拿匕首顶着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