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秋和(第2/3页)

我有些犹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样很是焦急,终于我答应,接过锦盒,折向迩英阁。

阁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着等候。面容甚年轻,应该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严肃,老成持重。见我进来,他抬眼看我,双目炯炯有神。

我迟疑着轻唤一声“司马先生”,见他颔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将锦盒呈给他。

他转朝福宁殿方向,拜谢如仪,这才接过,徐徐打开锦盒。

盒盖开启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见他神色有异,遂引首朝盒内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里面的琉璃盏釉色明净,光艳晶莹,但,已经裂为两半。

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纷繁杂乱的念头: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稳捧锦盒,未曾跌落过……刚才竟然忘了问那位小黄门的名字……找到他也无用,我根本无法证明琉璃盏在交给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时阁门豁然大开,一下涌进数名内侍,最后进来的,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踱至我身边。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御赐的宝物……”他阴沉着脸说,忽地侧首,目示左右内侍,立即有人上前将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马光欠身,道:“宫中旧例,内侍损坏御赐大臣之物,听任大臣区处。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

我完全无力辩解。感觉又回到了幼时,被锁进黑屋的那次。视线模糊,思绪淡去,呼吸的空气中充满死亡的气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视窥窗而入的夕阳余晖,不确定是否还能看见明天光亮的日头。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声音响起。

“放了他。”司马光说。

“什么?”任守忠一愣,只疑听错。

“放了他。”司马光重复,声音更加清晰,语气异常平静。

任守忠皱眉,仍难以置信:“就这样放了他?损坏御赐之物,判个死罪也不为过。”

“玩赏之物岂能贵过人命。”司马光淡淡说,“这位中贵人年纪尚小,无意中跌碎琉璃盏,不为大过。”

任守忠做为难状:“可是,官家……”

“官家若问起,请以两句话答之。”司马光略顿了顿,道:“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

大理评事属京城初等职官,才正八品,对见惯了宰执大臣的内侍首领任守忠来说,也许根本微不足道,司马先生语调平和,容止温雅,并不以势凌人,但寥寥数语,竟有奇异的力量,听上去感觉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复打量司马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悻悻退去。

阁中只剩我与司马先生,我含泪下拜:“司马先生救命之恩,怀吉感激不尽,将永世铭记。”

他双手搀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日后要更谨慎些了。”

我颔首:“怀吉谨记先生教诲。”

“怀吉?”他沉吟,随即问,“你可是翰林书艺局的中贵人梁怀吉?”

“是,我曾在书艺局做过几年事,后来被调到了翰林图画院。”我回答,又诧异道,“先生怎知……”

“我听孙之翰先生说起过。”他说,看我的神情越发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书艺局供职,其中一项工作就是誊写往日诸臣奏议,以供秘阁编辑入库存档。谏官孙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国中又有地震之灾,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张美人宠恣市恩,祸渐以荫,不顾嫡庶贵贱之别,用物过僭,导致天变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书》中宰相张行成劝谏唐高宗远女色小人的辞句:“恐女谒用事,大臣阴谋,宜制于未荫。”一时笔误,把其中“谒”字写成了“遏”,我在誊录时发现,私下把此字改正,后来秘书省复审原文与誊录稿时见此改动,问孙甫意见,孙先生连称“惭愧”,承认是自己笔误,对我擅作主张修改他文字不仅不以为忤,还大为夸赞,向不少人提起过。

“中贵人读过《唐书》?”司马先生问我,语气隐含赞赏之意。

我略微踌躇,之后低首答:“贾相公编修资善堂书籍时,向翰林院内侍讲读经史子集,我去旁听过,借阅了一两部诸臣奏议中提得多的书……”

资善堂是国朝皇子读书处,宰相贾昌朝曾在编修资善堂书籍时召集一些文臣为翰林院内侍讲课,想让其参与修书工作。但后来谏官吴育进奏反对,说此举是“教授内侍”,容易招致阉宦干政之祸,于是今上罢止内侍课程。

自那时起,是把内侍培养成好儒学、喜读书的文人,还是让他们保持无知无识的天子家奴状态,一直是朝中两派争论的一个话题。

听我提及这一旧事,司马先生笑容微滞,沉默片刻,才道:“书不必多读。宦者要务是侍奉天家,字略识得几个,能供内廷所用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