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油碟
倪芝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没从废墟中走出来,看多了文献臆想。
直到摸到冰冷的门。
倪芝重新退了两步,又仔细打量。
木质的匾额同老旧的店面融为一体,一股古朴和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芝在昨天的公祭日里哭过,一双单眼皮凤眼都肿成双眼皮了。这样敏感的日子里见到这样的匾额,容不得她不多想。再看那草体的凭吊二字,若真是如此,碰见凭吊至今的幸存者,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生出些许悲戚与共之感。
在门外站了半晌,脖子都酸痛了才进去。
年轻的服务员小哥,头发耸得有五厘米高,正端了几盘肉和菜,回头看见倪芝。
“咱几位?”
“一位。”
“一位?”
倪芝环顾一圈,没见到那位做红油抄手的老板。
“问个事儿,”她压低声音,“你们店门口那块牌子,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服务员憨厚,“昨天。”
没看见倪芝眼底的震惊,服务员笑呵地塞了菜单给她。
“美女点菜吧,不然一会儿人多等老半天的。”
倪芝勾完菜单,递回给他。
“麻烦再来一份红油抄手。”
服务员小哥一脸抱歉。
“美女,我们不做抄手。”
“做的,”倪芝语气坚定,抬眼看他,她今天眼睛消肿了,又黑又亮,下巴尖而微翘,勾勒出一张瓜子脸,“问你们老板。”
服务员一时看得愣了愣,对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挠了挠头。
“那个……”
“大伟。”
棕色的帘布被掀起,陈烟桥许是懒只撩了一半,他又高,微微弯了腰。人还没完全出来就松了手,那帘布上的流苏挂在他肩上,被他拖了两步才甩下去。
他今天换了件灰色的汗衫。
大伟应了一声,指了指陈烟桥。
“美女,你直接问他吧,他就是我们老板。”
原先大伟正挡住了陈烟桥的视线,他走近了才看见倪芝,眉间又拧了起来。
陈烟桥扭了半边头,冲厨房方向示意。
“大伟,你去吃吧,刘婶儿快吃完了。”
再回过头,见倪芝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烟桥低头看她,“你要问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样吵闹的火锅店,火锅咕咕地翻滚着沸腾着,仍听得一清二楚。
倪芝从台子上伸手,对着她对面的座位指了指,“坐下聊两句。”
“你看现在也没客人要忙。”
陈烟桥环顾一周,把凳子拉开,坐得大马金刀。
他今天的胡子修得形状好多了,连鬓的那一圈刮得干净,就剩下巴周围的,也是长短正好,看着挺扎手。
倪芝既见到了他,当然不问红油抄手。
她并不是非要吃那一碗抄手,不过是心里记挂着“凭吊”二字,想引他出来。
“你新挂的招牌,什么意思?”倪芝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她其实不觉得会有这般巧合。
陈烟桥面无表情,“没什么。”
倪芝抿嘴。
有人说,没开始田野前,多少有些期待。脑子里千回百转,演练刀光剑影,巴不得自己使劲浑身解数问出些别人问不出来的。
到田野中,发现访谈对象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于是,一两个访谈对象过后,相看两厌,只求解甲归田。
田野,是社会学里的研究方法field work,是指要去当地贴近被研究者生活的实地调查方法。
这年头,论文多量化。他们社会学系,只有她导师何沚最推崇田野,明明是最年轻那一个,却守着传统的研究方法。
每天张口闭口就是田野已死,要求他们尽量做三个月以上的田野。
倪芝还处于对论文方向的新鲜期,看了许多论文后面的访谈录,多少有些技痒。
倪芝压低了声量开门见山,“是悼念亡人吧?”
陈烟桥看了她几秒。
他瞳仁黑如墨,目光沉沉,隐有不满。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他说完,没给倪芝继续发问的机会,就径直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进厨房。他走快了,几乎看不出来右腿停顿时间短,跟正常人无异。
这回他掀得又干脆又果断,他都进去了,帘布落下去时翻了几卷,许久仍在空中来回荡着。
倪芝有心再问,吃得心不在焉。
她虽然没实际操作,但看了不少关于地震后创伤修复的访谈录。
对于大多数受难者家属而言,这种群体性天灾,绝不是独一份的倒霉。
再加上时间久了,周围人都坚强咬牙过活,这些受难者家属反倒多少还有些倾诉欲望,不想自己随时间流逝而遗忘这种缅怀。
印象深刻的是,有学者向那些受难者家属打听往事,在废墟小学遇见的一个母亲,年年到了这时候总要带一大包零食来,有人来问她就唏嘘不已,说担心自己家小胖子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