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第7/8页)

火狱里的居民身上捆着七臂长的绳索,大动脉被割断,永远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没有食物,只能饮用金属的溶液、沸水和脓汁。他们罪有应得,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古兰经》并没有说明末日何时来临,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韩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过簿上都写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将得到怎样的归宿。

他估计天园里恐怕没有自己的份儿,他罪孽深重,只能进入火狱。

死,并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苦难的开始。

窗外,大雨滂沱,倒座南房漏雨了,粉墙上流下一道道污浊的泪痕……

韩子奇睁开了恐惧的双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青萍、结绿这一双爱孙守在床前,见他醒了,用稚嫩的童声叫着他:“巴巴……”

他看见天星和淑彦守在床前,仍怀有希望地叫着他:“爸爸……”

他看见苍老的妻子梁君璧守在床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深深的愧意涌上他的心头。

“璧儿……”他喘息着,张开干裂的嘴唇,叫着结发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们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韩太太还报以儿时的称呼,泪水从她那双憔悴的眼睛中滚落,“你不能走,你还能好,领着孩子们过……”

韩子奇默默地看她,心里已经绝望了。

他已经看见天使在催促他,听见了镣铐丁当作响。

强烈的恐惧感挤压着这颗将死的心。

“璧儿……”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怕……”

“别怕……”韩太太拉着丈夫的手,强作平静地宽慰他,“别怕,有我在跟前儿呢!”

“你救不了我……”韩子奇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恐怖地战栗,“谁也留不住我了……”

“啊?!”韩太太胸口咯噔一声,就像冷不防被谁猛打了一拳,腔子里的那颗心好似一个熟透的梨啊桃儿啊从树枝上坠落下来,慌慌地跳个不停,她意识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泪水像泉眼似的涌流出来,想忍也忍不住,她低下头,把脸贴在丈夫的手上,滚滚热泪冲刷着这双为了奇珍斋、为了妻儿老小操劳一世的手,不舍得放开。可是,她心里明白,就是抓得再紧也没有用了,丈夫恐怕真的就要撒手离她而去了!“他爸,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要紧的是‘知感’主,托靠主,求主的‘慈悯’,求主的‘祥助’(保佑)!”

“我……”韩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脸上的皱纹在痉挛,“我怕的就是……就是……”

“是什么?”韩太太诧异地盯着丈夫那双惊恐的眼睛,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韩子奇在这个时候要说出什么话。唉,眼下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有什么事儿让你怕成这样儿呢?“你说,你说,把心里的话都跟我说……”

“人死了,不是要去见真主吗?”韩子奇喘息着,嘶哑的声音在颤抖,“我怕,我怕……”

韩太太心头又是一震:千怕万怕,说到底,人最怕的就是一个死!是啊,世间什么人不怕死?活着再难,再苦,但得有一线活路,也愿意活着,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要寻死的人,死到临头,也还是舍不得走!可是,这能由得了你自个儿吗?这些话,她当然不能直说,面对着行将咽气的丈夫,她不忍,只能强压着悲痛,轻声说:“他爸,别怕!咱们的这条命是真主给的,那就把自个儿的一切都交给主安排吧,穆斯林的一辈子就是一心敬主,一心归主!”

这番话,虽然说得委婉,说得轻柔,其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韩子奇当然明白“一心归主”意味着什么,这是他的结发妻子璧儿对丈夫的最后嘱咐,提醒他在生命的尽头,要坚信至高无上的主,带着“伊玛尼”——崇高的信仰去见真主。可是,说到容易做到难,现在要去见真主的不是梁君璧,而是他韩子奇,他有这个胆量吗?

“我……我不敢……不敢去见真主……”韩子奇恐怖地战栗着,“我……能算个穆斯林吗?”

韩太太一愣:“说什么呢?怎么犯糊涂了?咱们回回,当然是穆斯林!”

“我不糊涂,心里清楚着呢。吐罗耶定巴巴早就跟我说,穆斯林的一生应该怎么度过,可是我呢?”

“你怎么了?吐罗耶定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亲子孙,你是他的真传弟子啊!”

“我现在还能算是他的弟子吗?我不配!”韩子奇茫然地望着床铺上方的顶棚,眼空无物,几十年的往事却涌上心头。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吐罗耶定巴巴的教导:《圣训》规定的念、拜、课、斋、朝这“五功”是每一个穆斯林必尽的基本义务。念功就是立誓信教;拜功就是每日五次向着麦加方向礼拜;课功就是完纳天课,乐善好施,把自己的财富和孤寡穷困的人们分享;斋功就是每年的斋月戒食把斋;朝功就是在有生之年至少一次前往麦加朝觐天房。最了解韩子奇的是他自己,虽然他自幼立誓信仰真主,此后的一生都没有动摇,但是,做一个穆斯林,这是远远不够的,当年的朝觐之旅半途而废,后来前往英国时穿越苏伊士运河都没有去瞻仰近在咫尺的麦加,他大半辈子没有坚持每日五次的礼拜,没有持之以恒地每逢斋月戒食把斋,曾经富甲一方的“玉王”虽然也周济过穷人,但那些施舍比起他当初的财富还是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