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第39/42页)

半个月来,他几次去看新月。女儿躺着,他坐着,往往是对望半天,默默无语。他能和女儿谈些什么呢?谈心脏病?他讳莫如深,不敢涉及;谈玉?女儿不懂,他也没有心思;谈英语?他这个启蒙老师已经卸任了,女儿已经有了更好的老师;谈家事?最好还是不要谈吧,他心中已经五味俱全了,怎么还能再感染女儿!“好好儿地,你好好儿地在这儿休息……”他几乎每次都只是对女儿说些这种并无实际内容的话,而这些空泛的语言却根本表达不了老父的一颗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来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一定要保重,为了我!我还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和妈妈吵架,妈妈也很辛苦。为了这个家,你们要互相体谅……”女儿这样对他说,说得极温柔,极诚恳,而他却从中看到了女儿那病弱的心脏承担了怎样超载的负荷!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安慰女儿,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惭愧自己枉为一个父亲!

院子里突然被闪电照得通明,窗纱上亮起耀眼的蓝光,转瞬又熄灭了,紧接着,沉雷在头顶炸响,隆隆地滚向远方,他的心一阵紧缩,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伦敦大轰炸的日子,脑际充满了“毁灭”、“崩溃”这些不祥的字眼儿!

他听到房门“吱呀”响了一声。

“谁?”他恐怖地问。

“我呀,”是妻子的声音,“我瞅瞅……”

他的语气缓和了:“瞅什么?雨没停呢!”

“天星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说了,他肯定是去医院了,今儿是探视的日子。”

“探视?探视能探到这会儿?半夜了!”

“也许是瞅着雨大,就没回来吧?”他猜测着,并以此安慰妻子,“医院楼道里有长椅子,也能躺会儿,等天明了回来,你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辈子扯着心!”妻子叹息着,声音从廊子下传过来,“唉,这样的天儿还非得去探视吗?一个人住院,搅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话,毫无掩饰地流露了她的情感,声音不高,言语不多,却刺痛了韩子奇的心。一股怒气在他胸中冲腾,他翻身坐起,伸脚摸索着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问问她:你说这样的话,还配当个妈?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样的儿女,你是怎么对待的?十几年了,韩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结果是什么呢?自己的骨折,女儿的心碎,他还要忍到哪一天呢?在这个家,女儿已经成了累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愿意再忍了,趁女儿现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郁闷一吐为快,哪怕闹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书房的门,腿却撞在椅子上,“当”的一声,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惶惶地向这边走来。

忽地又是一道闪电,韩子奇看见妻子推开了书房的门进来,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伤,使妻子心有余悸,担心他再出现什么意外!

闪电熄灭了,沉雷滚滚,把正要声讨妻子的韩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双关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冲出喉咙的话又咽回去了,他猛然想起东厢房里还睡着过门不久的儿媳,想起女儿的恳求:“不要和妈妈吵架……”他胸中的怒气,到底还是忍下了,“哦,没事儿,我睡不着,想坐一会儿……”他言不由衷地说着,把椅子扶起来,然后无力地坐下去,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

屋里一片黑暗。他听见妻子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叹着:“唉,这个天星!怎么就不知道老家儿替他着急?”

东厢房里,陈淑彦和衣躺在床上,也还没有入睡。她惦记着新月,也为丈夫的深夜未归而不安。听见婆婆在上房廊下唉声叹气,就从窗户上冲着那边儿说:“妈,我等着他,前院儿有姑妈呢,一叫门就听见了,您就睡吧,别替他着急,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怕什么?出不了事儿!”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踏实,她也说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儿了。

此刻,天星正在风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个疯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他并没有疯,头脑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