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缘(第11/13页)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中国!”沙蒙·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并且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绶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玉玦,”他转过身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玉玦。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玉玦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身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高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强烈的诱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诱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水浸湿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玉玦还可以复原吗?”

“复原?碎玉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湿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足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