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我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窗台,看这些小学课本里的白雪皑皑,是如何被踩被碾被吐痰,成为灰不溜丢黄不拉叽的冰渣子的。
昨天田园犬约了我在楼下一个勤工俭学胜地,估计也是这所大学毕业之后百无聊赖的人,随手开设的小型西餐厅里谈话。它的名字叫作羊圈草。听名字就很装傻,如同中国电影一般,九十年代初装酷,赌神梳大背头,牌往桌上一摔,喊四条A。九十年代末装B,瞎了眼的武士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冷。新世纪开始装傻,一群牦牛紧随山顶洞人狂奔,跟着你,有肉吃。装着装着就变成真傻了,关公对曹操喊,你过时了。
我觉得还是金刚山的七只葫芦比较可爱,师傅一念经就要满地打滚的石猴子比较梗直,走路比公鸡还要骄傲的将军比较威武,天书奇潭里那批反角比较实在,跺跺脚浪潮就会分开道路的九色鹿比较美如天仙。
我和田园犬聊了一小时,还是两小时,我都已经忘记。是他在滔滔不绝,或者我在口水横飞,都不再重要。又可能记忆出了偏差,其实两个人都没有讲太多,只是有许多许多语言,仿佛拙劣的木偶戏,从脑海演练了一遍,让我们认为话似乎说出了口。
田园犬哦,他是那个隔壁大队,满村土人中最潮流的小孩,整所小学头发最长的小孩。他坐在我对面,眼中一闪,恍若躲避。躲个蛋,躲个毛。我记得一次,在放学途上,太阳西下,拖拉机横行霸道。田园犬背着书包,出神地说,昨天看了江湖恩仇录,大侠和骚货嘴巴对嘴巴互相吮吸,吸完以后功力大增,他也要尝试一下,说不定明天数学考试就能突破七十。我们跟踪同村的顾小云、蔡花、张英英,一直跟到转弯口。我说,赶紧挑一个吸!田园犬十分紧张,挑哪个吸?我说,挑力气最小的。田园犬大叫一声,直接将面黄肌瘦的顾小云扑倒,张口就吸她的嘴巴。
田园犬猛烈吮吸,瞬间就把她嘴里的大白兔奶糖吸进了自己口中。顾小云翻身掩面泪奔。
田园犬父母第二天赔了一斤大白兔给顾小云家。
他现在月工资够买一百六十罐德芙,我已经欠了公司一百六十吨五香牛肉。
田园犬哦,他是那个同一宿舍,爱国炽热的青年,重考频繁的翘楚。他坐在我对面,嘴唇紧抿,近似呐喊。我记得一次,在城市郊区,一家日本建筑公司的吊车,在深夜工程中,碰掉了寺庙抗战纪念碑的一角。这碰伤了整座城市的民族怨恨,市民们排列长龙,高举双臂,开始了年轻人未曾见过的豪迈游行。我们大学里群情激昂,大家筹划着闹革命去,凑热闹去,到底前者是手段,又或者后者是目的,谁分得清楚。总之,我站在前列,大家热血滚涌,等待田园犬制作旗帜。这项任务我郑重交给了他,因为其他人的床单全部蓝白条纹,只有他的床单从家乡带来,纯白色的,可以用红油漆涂抹字体。他问我,RP王写什么,我说,大概意思,还我国威,洗我国耻之类。他说好。
我们等待了十几分钟,几乎接近不耐烦的极限,正要喧哗,田园犬挑着竹竿奔来,大喊,冲啊。我们喊,冲啊,旗帜呢?田园犬把竹竿一挥,床单迎风飞扬,上书四个大字:还我国耻。
大家目瞪口呆,将他开除爱国青年队伍。
他现在俨然白领精英,我已经被开除出社会栋梁的队伍。
日期:2009-1-13 15:15:51
田园犬主要来通知比赛时间,据说辫子怪爷爷准备充足,连日接受媒体采访。我心想,牙牙在哪里?妈妈做好的土豆烧肉,让她吃完再走好不好?
田园犬微微叹息,最好告诉家里人,无论结果如何,也得有个照应。我心想,烟烟的信,还有两封我一直不敢打开,让我们回到1986年到村里放鞭炮好不好?
田园犬喊服务员,买单,他的皮夹精致而华丽,大概和人们一样,密密麻麻插着信用卡。我心想,里面搁置照片吗,烟烟的,牙牙的,毛小小的,恩,谁的呢?
田园犬拍我肩膀,先走一步。西餐厅的门丁零一声,他也去踩那些覆盖路面的冰渣子去了。我心想,上次春游是什么时候,小时候春游总要下雨,淅沥淅沥,我一直以为老天和我作对,很久以后才明白,三月里就是多雨。
田园犬约的我是中午十一点,其实他不知道,十点我就来这里了。他正和新经理坐在一起,靠在玻璃窗的那桌,两个人开心地笑,开心地聊,卡布其诺蒸汽袅袅。
十点半,新经理离开,十一点,我从对面的鸭血粉丝店走进西餐厅。
我想不起自己坐到几点,雪没有停过。只是看着一家以小学生为经营主体的杂货铺,柜台里摆满文具,小熊干脆面,店门边挂满小手套小围巾,五颜六色的贴纸。我心想,糟糕,忘记给牙牙买一副小手套,粉红色的最好,也忘记买一条小围巾,可以把风遮挡在脖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