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跳舞吧,洛丽塔(第16/17页)

“江琴,你喝不喝奶茶?”她站起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哑哑的,好像是风吹过焜黄的梧桐叶。

“啊,好——”我对着她仓促地笑笑,正好对上她黑宝石一样流光溢彩的眼睛,她V领的薄毛衣把身体裹出一个曼妙的弧度。我看着她摇曳生姿地走出去,心里莫名的一抖,然后看着自己身上笔挺僵硬的衬衫和凉凉的男式手表。

我残留的最后一点美丽和热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岁月完全地吞噬干净了。好像被磨掉了边角再也转不动的旧齿轮。16岁那年刚刚出国,迫不及待地把原来的校服剪成旧抹布,在国外的购物商场里一件件地试衣服,聚光灯照在镜子上,把我的轮廓照得圆润柔和——

妈的,老子当年也是个妞。我眯了眼睛看屏幕上陈奕迅声嘶力竭地吼着你当我是浮夸吧,脸上露出点嘲讽的微笑来。

然后徐庆春终于从你侬我侬里醒了过来:“给我点一首洛丽塔。”她用命令的口吻对坐在点歌机前面的苏鹿说道。夏北芦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一下苏鹿的腿,贺锦帆坐在角落里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姐您今年都20了还洛丽塔——”

“姐愿意,你管呢。”徐庆春跋扈地扬了扬头,夹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做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来,跟着音乐唱起歌。可能是因为喊多了,她的声音粗糙得好像一个风中哗啦哗啦响的编织袋,配上这首甜美的歌显得格外的奇怪。

“和我跳舞吧,洛丽塔,白色的,海边的沙。爱情还是要继续吧,十七岁,漫长夏。”

徐庆春唱得很投入,完全没有发现身边的人已经静了下来,有的像看一个拙劣的小丑一样笑着看她,有的干脆低着头玩起了手机。林家鸿推开门走出去了,“我要去洗手间——”他摆摆手解释道,那动作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喜欢一个人,洛丽塔,只喜欢一天好吗?或许从没有爱上他,只是爱了童话。”

徐庆春在满屋的寂静里握紧了话筒,她也发现了四周充满了敌意,这种嘲讽的敌意像是四面八风席卷来的海浪,把她淹没了,吞噬了,她的话筒就像是一块木板,让她在死鱼和叶子烧焦的腥味里无休无止地漂流,她在这片孤独的敌意里底气不足地把脚别得紧紧的,像是被剥夺了王位的女王一样,挺了挺瘦削的脊背,咳了几声,硬撑着继续唱下去。

“那个野菊花开了的窗台,窗帘卷起我的发,我把红舞鞋轻轻地丢下,不在乎了,洛丽塔。”

跟着献给爱丽丝轻灵的旋律,周围响起了轻轻的笑声,梁超往靠背上一躺,拖了长长的声音,“切了吧,大姐——”他朝苏鹿使了个眼色,苏鹿背朝着我,坐在点歌机前面,留下个色泽鲜艳的背影,然后她转过身,我本来以为她要去切歌,谁想到她忽然拿起麦克风来,迟疑地慢慢和上徐庆春的节拍。

“田野金黄了,洛丽塔,舞台就快搭好了。我们一样吗,洛丽塔,对孤单习惯了。”

苏鹿的声音很柔和,比徐庆春的声音略低一点,正好像是缓慢流动的温水一样,把一块破败不堪的编织袋温柔地轻轻托起来,轻盈地越过沙滩,越过礁石,变成水面上铺开的帆。更多玩手机的人抬起头来了,他们本来以为苏鹿一定会找一切机会让徐庆春下不来台,眼神里都充满了讶异。可是这两个声音合起来就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绝妙的温暖,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满是来来回回冲刷的暖意,他们好像在被一种悠然降临的力量清洗。

“如果我不做自己的观众,还以为在爱着他。我坐着飞机到海边找他,多疯狂啊,洛丽塔。”

这首歌的旋律太单薄了,单薄得就像在寒冷里颤抖的蝉翼。玛丽莲就踩着这片单薄的旋律,拿着几杯奶茶撞了进来。本来拿着麦克风的人在KTV里是毋庸置疑的主角,但我忽然觉得我想要听到自己的声音,哪怕只为了这一刻对上玛丽莲波光潋滟的眼睛。在我张开嘴的那一刻,顾惊云和贺锦帆同时慢慢地哼起了这首歌的旋律,他们永远不会唱一首女生的歌,能哼出来调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极限了,我在灯光交融的空旷里闭上眼睛,所有人的声音融在一起,好像几万股溪流汇集起来,变成了足以抵御寒冷的浪涛。

“都会忘记吧,洛丽塔,来不及带走的花,努力开放了一个夏,十七岁,海边,他。”

玛丽莲和夏北芦也一个接一个地唱起来,小小的房间里被猝然来临的善意涂抹的光亮四射,好像是傍晚所有的路灯一瞬间亮起的长街。所有的脸上一分钟之前的嘲讽和敌意变得荡然无存。洛,丽,塔,舌尖轻轻碰触下颚,这是小仙女在黑夜里轻盈地擦亮的萤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荡漾的是热腾腾的奶茶的甜香气味,然后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等徐庆春唱完最后的结句,“爱情还是要继续吧,十七岁,漫长,夏。”几秒钟的默然,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笑一笑,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神里都是从未有过的温情脉脉,平时他们就像看戏一样,事不关己地看着别人的大喜大悲。屋子里的所有人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来,为了徐庆春,为了在场的所有人,也为了自己。徐庆春坐在正中央,惊诧地看着大家,低下头去喜悦而羞涩地微笑了一下,那种表情就像一根被蓦然点亮的火柴,她转过脸去,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顾惊云,好像要分享这一刻的荣耀一样,顾惊云对她轻闲地笑,这两个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缓慢流动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