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弃爷(第2/4页)
小天吐了口唾液,恨恨骂了一句:“他娘的,你个大痴子敢打我!”他立马教唆围观的哥们儿,也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对小四爷开始拳打脚踢起来,小四爷吓得东躲西藏,但还是被打哭了。他们走后,小四爷慢吞吞站起来拉我。他扶着我,我扶着他。我俩边走边哭。
经过这么一战,我跟小四爷的关系稍稍近了一步。我对这个怪物叔叔的情感开始变得复杂。为什么这么可耻的人,偶尔也会让我有那么一点点感动和自豪。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敢跟他一起走在外面。
04
没多久,我那喜欢吃臭鱼的爷爷,就死在了当初将小四爷整智障的诊所病床上。我隐约听到大人们在议论:爷爷挂错吊水了。
自从爷爷去世,小四爷轮流在三个哥哥家生活,亲哥哥也容不下一个白吃白喝的傻弟弟。小四爷每次吃饭,都不能上桌。村里人问起来,大嫂嫂就说:“这四爷吃个饭打喷嚏都对着桌子,咿,太恶心了,谁还敢吃?”小嫂嫂也说:“几百年吃一次肉,他嚼着嚼着还给吐了,嫌肉太肥。我家那些孩子眼巴巴看着,连肉汤都喝不起呢!”
嫂嫂们饭前把做好的青菜叶夹一点到他碗里,他会主动端个小板凳,默默坐在墙角,拿起筷子飞快地往嘴里塞。
很快菜就被吃完了,他慢吞吞嚼起米粒来开始左顾右盼,一双灰暗的眼珠突然迅速转动。偶尔我家桌上会出现几片鱼肉,菜香味总是引诱着尚未饱腹的他,实在忍不住了,他会突然站起,两步就能跨到桌旁,夹上一块肉片或鱼块,塞进嘴里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这才反应过来,放下他的小酒盅,口里的欢快小曲变成拍着桌子的怒骂:“小四子,神经啊!滚一边去!”
小四爷立即蜷缩在一边,我们不收拾碗筷,他不会动一下。
他像是一个累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却确确实实是个完整的存在。嫌弃归嫌弃,总不能放弃他。小四爷不仅吃不好,也睡不安稳。没有人愿意让他睡正房,他通常都被安排在厨房旁边的小隔间。那会儿我家的房子四处透风,一下起雨来没一处落脚地,我跟姐弟抱床被子,躲在大木桌下勉强睡上一夜。一年四季没有消停过,夏天炎热飞蚊子,冬天寒冷进霜雪,小隔间尤其如此。
有一年冬天,零下十几摄氏度下起了大雪,小四爷偷偷跑到灶台旁的草堆里睡下。那晚他胆子突然大起来,在深夜悄悄点起火来取暖,凌晨我们被火烟味呛醒,父亲突然跳起来冲了出去:“混账!”等他过去时,小四爷裹着单薄的被子睡得好好的,但被角已经被烧煳了。父亲把他拖出来,用了两小时才扑灭了火苗。
05
养一个废物已经很麻烦了,更麻烦的是废物还在制造麻烦。
没多久,小四爷就被送到了镇上的敬老院。那时我在县城读中学,不常回家,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他一次。我的大爷三爷后来也不管他了。每回父亲骑车接他回来吃饭,都要从村里绕一圈。在东村见到熟人就开始叫唤着,在西村麻将屋前还要专门停下来。我说:“你不累吗?”他总是大声吼道:“你懂个屁!我就是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就他二哥一人带他回来过节啦!”
父亲偶尔会去敬老院看他,带些自己不穿的破衣服和我母亲新腌的咸菜。“你别给他冻死饿死啦!上辈子你欠他的,这辈子他才会托生成你弟,你要好好还债。”信佛多年的母亲经常跟父亲念叨着。父亲每次离开敬老院不久,塞在小四爷床下的咸菜都会被看管员夺走。他的智障室友胖子,白天抢他零食吃,晚上到他床上撒尿,冬天还要抢他被子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规矩。小四爷到敬老院那边,经常因为触犯那里的“规矩”,三天两头被里面的人打。被夺食物还是轻的,说错话会被打,偷藏吃的会被打,没有叫他们大哥也会被打。这孝顺老人的敬老院,一时间成了等级森严的牢房。有几次他被打得急了,一个人半夜走了十几千米路偷跑回我家。他小心翼翼地敲开门,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哭哭啼啼地对我父亲说:“二哥,他们又打我……又打我……”
“混账!老子去搞他们!”第二天父亲骂骂咧咧地骑着车带他回去了,到那边又是送东西又是赔笑脸的,求着人家一定要继续收留小四爷。
06
突然有一天,小四爷没了。失踪了。
整个村的人都在热议,小四爷怎么说没就没了?有人说他被敬老院的人打跑了,有人说他失足淹死了,有人说看到他跟着一辆车走了。议论纷纷,什么版本都有。
这个村庄因为丢了小四爷,再一次变得热闹起来。那几天,全民掀起了寻找小四爷运动。一点点捕风捉影都能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大家走亲访友之时,总不忘跟亲友传达下他们的“担心”。于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但小四爷的消息却越来越少。渐渐地,没有新料,一个话题传来传去,热度也就过了,村民终究还是对他失去了兴趣。小四爷从炙手可热的“第一村红”一下子沦为无人问津的过气失踪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