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请你保佑我(第6/16页)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城市里,大多数的人对新天鹅堡的存在还无动于衷,认为那是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关的东西。可是十二岁的我,略带恐慌地明白了,繁华终将打败这座古老的城市,把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收服为它的忠实子民。因为,它的确拥有强大到近乎原始的力量。
现在想来,我觉得童年时代的我,之所以对文字的幻觉那般痴迷,之所以那么执着地追逐着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在童年里从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我说过,我小时候,八十年代的龙城,满眼所见,皆是陈旧、匮乏、简单,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没有人把奢靡当成一个明目张胆的梦想。因此,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个。我只是坚定地在心里对自己发了一个誓。那是一个会让大人们听了以后非常惊讶的誓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比很多还要多的钱,因为钱可以创造出来那些我想要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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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呀,等我们长大以后,当然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宁夏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惊讶我居然这么晚才领悟到人生的精髓。
“嗯。”我用力地点头,“一定要有很多钱才可以。不然我就去死。”
我们俩并排坐在校园的双杠上,让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着。夕阳西下,微凉的风微妙地拍打着我们的裙摆。那个时候,我和她已经是无话不说了。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她根本就没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之所以撒谎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上体育课,于是她就编出来这么个一劳永逸的理由,好让老师在这三年内都不会来找她的麻烦。按道理说,她是必须要给老师出具医院证明的,但是宁夏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
“其实很简单呀。”宁夏跟我解释说,“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我的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带着我去医院开证明。”听到这里我们俩一起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很容易就落到金属的双杠上面清脆地碎裂了。
宁夏说的是真话。有生以来她就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爸爸。后来她妈妈又一次地结了婚,只不过在那个妈妈的新家庭里,没有宁夏的位置。她从童年起,就像个英勇的游击战士那样,在形形色色的亲戚家里东住一年,西住一年的。虽说没有什么人是在十全十美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人间的,可是对宁夏来说,这个人间给她的欢迎仪式也未免太过寒伧。不过还好,她长大了,并且在这与生俱来的不断迁徙中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例如撒谎。
“那个新天鹅堡的广告里面的女孩,特别像你。”我告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天我总是想找机会跟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讲讲新天鹅堡的广告。似乎在潜意识里认为只有语气平淡地跟人说起它,才有可能化解掉它给我带来的那种冲击,而且似乎是想要跟自己表示,既然可以不动声色地说起,说明我并不那么在乎它。
她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解放路口的那个大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红房子和一个荡秋千的女孩子?”
我点头。她沉吟了片刻,跟我说:“告诉你一件事,你答应替我保密吗?”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就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关于那个神秘的姐姐,她不愿意再多说了。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姐姐。她有时候一时兴起就喜欢编个故事。无非是希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而已。我真的是很羡慕她,因为她看上去毫无瑕疵,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拿自己当主角来编故事。可是我不行,我个子很矮,我的皮肤不够白,我的牙齿上戴着令人伤心的牙箍,总之,就算我自己故弄玄虚地告诉别人我自己的故事是个传奇,别人也不会信的,或者说,没有人会对一只丑小鸭的传奇感兴趣的,如果她还没有变成白天鹅。
后来,那是很后来了,我和宁夏在失散多年之后意外地重逢。我们像小时候那样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宁夏鼓得像只皮球的肚子。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很坦然地承认了她根本就没有姐姐。孕育让她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过去所有的错误,她说:“你知道吗,我跟你一样,那个时候,站在新天鹅堡的广告牌下面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跟那个新天鹅堡的生活产生一点什么联系。然后我就告诉你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