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广陵(第3/8页)

“瑛郎,你是不是有一点想家?”他就是这样的,每次都猜得到我在想什么。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必想,瑛郎。”他拍拍我的脑袋,说,“你知道你自己是再也不会回去的了。想又有什么用?”

“嵇先生,你说我是不是个恶人?”我问,“我明明知道爹娘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把我卖掉。我也知道卖了我可以给他们换来足够的钱过一阵子温饱的日子。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要逃跑呢?不仅逃跑了,我还偷了一些人家付的订金。我也不知道对于我爹娘来说,到底要怎么收场了。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让我爹娘遭殃。嵇先生,现在全家人一定都恨死我了,我是不是很不孝?是不是很该死?我知道的,按照律法,不孝如我,应该被关进牢里去的。”

“瑛郎。”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放心好了。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这儿带走关到牢里去,除非他先杀了我,你懂吗。”

“嵇先生,瑛郎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你们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对我们好。”他回答,“多简单的一回事。”

“嵇先生,你不会觉得瑛郎自私,罪孽深重?”

“是你的爹娘先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你有什么罪孽?”

“可是他们是我的爹娘。不是说,就算他们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也得顾及着他们的难处高高兴兴地往下跳吗?”

“谁这么说?”他问我。

“他们说,是圣人说的。”我突然间有些胆怯。

“这绝不是圣人的原话。都是些愚蠢之辈的曲解。”

“那,那就是,就是皇上说的。”我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是说,皇上是以孝治天下的吗。”

“皇上。”他冷笑,“谁都可以做皇上,现在的一个天下就有三个皇上。皇上有什么稀奇。”然后他托起我的脸,问道,“瑛郎,你是相信皇上说的,还是相信我说的?”

我大惊失色,突然觉得寂静的夜晚里暗藏着无数的杀意。我嗫嚅着说:“我,我相信皇上。”

他却微笑了,棱角分明的笑脸有种凛冽的艳,他又问我:“那你更愿意相信皇帝,还是愿意相信我?”

我犹豫地看了看四周,吕先生和向先生正在一起唱一首他写的歌,唱得淋漓酣畅尽兴无比。夜风从厅堂里穿过来,黑夜中埋伏着无数个静默着的、没有恶意的灵魂。除了它们,没有人在听我们俩的对话。

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当然是相信你。”这个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了吕先生和向先生的歌声,他们跟我说过,那首歌在唱几个朋友一起出游:“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欲。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他跟着轻轻地哼:“交交黄鸟,顾俦弄音——”

夜很深很深了,他一把扯下了雕花卧榻上的帐子。他抱紧我,抱紧我,他说瑛郎你真美。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想对他说一样的话。岁月似乎在这个瞬间停顿了,这座孤单的,已经在慢慢荒凉的乡间别墅变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海。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瑛郎是穷乡僻壤的孩子,本该在同一个地方出生跟死亡。能够遇见他,并且跟他们这样的人朝夕相处,是瑛郎天大的运气。我知道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那么我现在就在海上。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他就是我的海,是我的尽头,我的漂流,我凄怆而又温暖的无法逃避的命运。

我真心爱着这样的生活。每天清晨,他在一片鸟鸣声中教我,还有他的儿子读书写字。他的儿子十岁。可是认识的字要比我多太多了。那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秀美如鹿的大眼睛。这个孩子对我有很深的敌意,我看得出。到了下午,向先生或者是吕先生多半会过来,我们打铁,或者种菜。邻居家很穷苦的老婆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送来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因为我们帮她家打造了一套新的农具却分文不取。他们开心并且客气地笑纳邻居家的馈赠,并且因此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这个家,其实已经凋零。但是我依然能够从房檐上的装饰,或者是屋里的什么器皿中觉察出曾经的辉煌跟不可一世。他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得而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同样一无所知。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信无疑的,就是不管生活是奢靡还是清苦,都不可能改变他这个人的辉煌。有钱的时候他可以一掷千金,没钱的时候他照样潇洒自如地把锻铁变成一个美轮美奂的游戏。可能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很多人能够心甘情愿地追随他,比如我,还有,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