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莉莉(第8/17页)
可是猎人不在人群里,巴特也不在。在这个最盛大的节日里,英雄居然不在场。莉莉知道,有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不好的事情。莉莉表情淡漠地把这个事实吞下去,咽下去,就像她第一次吞下那些滴着血的生肉一样。就像这个事实也在散发着原始的腥气。也许他没有死,不应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也许他只是受伤了。也许他只不过是带着巴特去镇上了。这个时候鼓乐的声音更加地热烈了,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舞。阿朗兴奋地抖了抖他的鬃毛,强烈的鼓点让他振奋,因为那和心跳的声音类似。今年的舞蹈跟往年没什么区别。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居住在原野上的人们把祭祀的舞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舞蹈一定是每年都要换新的,要花很大的精力去排练。那个时候,很久很久以前,这都是猎人告诉莉莉的,原野上的人们都向往着盆地里的生活。因为盆地里的人们安居乐业,盆地里总是风调雨顺的,日子过得一点不像原野上这么辛苦。可是对于那个时候的人们来说,盆地太遥远了。原野上的孩子们都知道,对于盆地里的人来说,丰收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只有当孩子们长大后,体会过劳作的艰辛,才知道随随便便的丰收是一样多么贵重的梦想。于是他们再无限神往地对他们自己的孩子说:“盆地里的人们只要把种子一撒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庄稼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管都管不住。”有关盆地的向往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了下来,偶尔,当有人真的有机会去盆地看看的时候,他们就跟盆地的人们买来一个舞蹈。舞蹈是买的,因为要用山里的野味交换,才可以跟盆地的人们学习这些舞。在祭祀的仪式上,他们会向所有居住在原野上的人们跳买来的、贵重的、盆地人的舞。于是所有受苦的人们,有了一个机会。在这短暂的舞蹈的瞬间里,以为自己变成了盆地人,变成了不必为生存担心的盆地人。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念想,他们就可以任劳任怨地活下去了,哪怕丰收就像是悬挂在原野边缘上的夕阳,看上去唾手可得,可是你永远都够不到。
鼓点越来越快了,祭祀中最重要的节目来临了。人们要把他们的英雄,也就是猎人,抬起来,抬得高高的。以往,这个时候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让莉莉跟巴特的心里激起一阵狂喜的惶恐。因为明明知道这个场景是再快乐也没有的,可是莉莉就是能从这极致的欢乐跟放纵里嗅出一点毋庸置疑的杀气。此刻,欢呼声又在脚下响起来,像潮水一样,迷醉地冲刷着阿朗的眼睛。
英雄被人们抬起来了。但是这个英雄不是猎人。或者说,是一个新的猎人。他的头上跟脖颈上挂着跟往年的猎人一模一样的装饰。但是他不是猎人,不是莉莉认识的猎人。不用再怀疑了,莉莉的猎人已经死了。莉莉对自己凄然地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接受这件事情的,就像她终究接受了猎人的抛弃,就像她终究接受了阿朗。可是有一件事让莉莉害怕,她发现,虽然猎人已经换了,虽然英雄已经换了,可是人们还是爆发着一模一样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难道说,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谁是那个被抬起来的英雄,只在乎这个可以欢呼的机会吗?莉莉记得猎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气对自己说:“乖女孩,我是他们的英雄。”他们骗你。莉莉在心里说。你一定是为了给祭祀的盛典打一头猛兽才送命的。为了你身为英雄的荣耀。可是这根本就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他们把这荣耀准备好了,可以随时给任何人。只不过你刚巧赶上。你怎么那么傻?
直到此刻莉莉才明白,猎人是她的初恋,是她此生第一个情人。但是当她看清这个的时候,她做别人的新娘已经很久了。
她宁静地转过脸,对阿朗说:“我们走吧。”阿朗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为什么?刚刚才开始好看,你不要煞风景。”
“走吧。阿朗。”莉莉坚持。
“莉莉,别烦我。”他甩了甩鬃毛。
莉莉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转过了身,独自朝远方走去。她的尾巴划出了一个傲慢而又优雅的弧度。夜风扑在莉莉的脸上。是凉的。远处的山静静地勾勒出一个比黑夜更黑的轮廓。从没有一个时刻,莉莉像现在一样渴望去到一个除了孤独之外一无所有的地方。无所谓依恋,自然背叛也就无从谈起。只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遥遥无期的力量。身后响起的那声阿朗的吼声也没能动摇她心里那种无比坚硬的渴望。
“莉莉,你威胁我。”她知道阿朗生气了。
莉莉静静地转过身,深沉地看着他的脸:“我没有。”
“但是你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