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30页)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期待立刻得到答复,其实只要信不退回,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封信果然没有退回来,以后的每一封也都没有退回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焦虑与日俱增。越久不见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一封回信。一开始,他写信的频率取决于他手指的灵活程度:先是每星期一封,后来每星期两封,最后是每天一封。对于邮电事业从他当旗手的时代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进步,他备感欣慰,因为他不必再冒被人发现每天到邮局去给同一个人寄信的风险,也不必冒险找人送信,因为这人有可能把事情说出去。相反,只要派一个职员买回能用上一个月的邮票,再把信塞进分布在老城区的三个邮筒中的任何一个,这简直易如反掌。很快,他把这个习惯纳入了他的生活常规:他利用不眠的夜晚写信,然后在第二天去办公室的路上,让司机在街角的邮筒前停一分钟,自己下车亲自把信放进去。他从不让司机代他投信,尽管在一个雨天的早晨,司机曾想帮他这样做。还有时,他小心谨慎,不止带一封信,而是同时带上好几封,为了显得更加自然。司机当然不知道,那些凑数的信件不过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寄给自己的几张白纸,因为他从不与任何人互通私人信件,除了每个月末会写信给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父母,作为监护人汇报一下他对姑娘的行为、精神状态、健康情况以及她在学习上取得的好成绩的个人印象。

从第一个月起,他就开始给信编号,像报纸上的连载小说一样,在每封信的开头对上一封信做一小结,生怕费尔明娜·达萨看不出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此外,自从信的频率变成每日一封后,他把带有哀悼纹饰的信封换成白色的长信封,这样一来,它们看上去就像千篇一律的商业信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让自己的耐心经受更大的考验,至少,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是在用所能想出的唯一与众不同的方法浪费时间,就要坚持下去。的确,他等待着,不像年轻时那样带有种种苦痛烦忧,而是以一个坚如磐石的老人的固执等待。反正,这个老人在一家已经一帆风顺、只身前进的河运公司里也别无他事可想,别无他事可做。他坚信自己能活下去,并能完美地保持他的男性机能,一直等到明天、后天,或者永远等下去。费尔明娜·达萨最终会说服自己,她那孤独寡妇的焦虑与痛苦没有其他出路,唯有向他放下吊桥。

与此同时,他仍旧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由于预见自己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答复,他对房子进行了第二次整修,以使它配得上那个自它被买下来那天起,就该来当女主人的人。他遵守承诺,又去看了几次普鲁登西娅·皮特雷,以向她证明尽管年岁不饶人,他还是爱她的,而且不只是在孤苦无依的夜晚,有几次还是在大白天,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去的。他仍旧从安德雷娅·瓦隆的家门前经过,直到有一天看见浴室的灯熄着,便进去在她的床上粗野地尝试各种疯狂的举动,尽管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失去爱的习惯,其依据是他的一个到那时为止尚未被证伪的迷信,即一个人只要坚持做爱,身体就会一直管用。

唯一的障碍是他与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关系。他继续让司机每星期六上午十点到寄宿学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周末该拿她怎么办。他第一次没有亲自陪她,她对这一变化十分不悦。他将她托付给女佣,让她们带她去看下午场的电影,听儿童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参加慈善抽奖;又或者为她安排好星期日的活动,让她和同学一起玩,为的就是不必再把她带进办公室后面那座隐秘的天堂——她第一次去过之后,就总想再去那里。他沉浸于对未来的崭新幻想之中,竟没有注意到,女人其实可以在三天内就变得成熟,而自从他到父亲港的机动帆船上把她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不管他如何想让这一变化进展温和,对她来说都是极其残忍的,而且她无法明白这其中的缘由。那天在冷饮店里,他告诉她真相,说自己就要结婚了,她霎时间被吓坏了,可随后又觉得这种可能性近乎荒谬,便又把它拋在脑后。然而,她很快看出来,他表现得就像真的一样,总是莫名其妙地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就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岁,而是比她小六十岁似的。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她在他的卧室里试着用打字机打字。她打得相当不错,因为在学校学过这门功课。她已经打了多半页纸,全都是不假思索自动打出来的,但时不时就很容易从某个词中瞧出她的心境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弯下身子,趴在她肩上读着她写的话。他那男人的热气、断断续续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散发出的和枕头上一样的香水味,使得她一阵慌乱。她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了。那时,他得一件一件地为她脱掉衣服,像哄骗婴儿似的哄她说:先脱掉小鞋子,给小熊穿,再把小衬衫脱下来给小狗穿,再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兔子穿,现在,亲亲爸爸香喷喷的小鸟。不,她如今已成了一个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女人,喜欢享有主动权。她继续用右手的一个指头打字,左手却在摸索他的大腿,探寻着它,找到了它,感觉到它又复活了、生长了、急促地喘着气,他那老人的呼吸变得磕磕绊绊,艰难无比。她了解他:从这一刻起,他就会失去控制,拋开理智,屈服于她的意志,在一切结束之前,无法再找到回头的路。她拉着他的手,慢慢把他带到床上,就像牵着一个走在街上的可怜的盲人。她带着居心不良的温柔,一块块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盐、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叶,倒进切碎的洋葱和柠檬汁,在盘中腌至恰到好处,而炉子早已调到合适温度,一切都准备妥当。家中没有别人。女佣们出门了,负责修缮房子的泥瓦匠和木匠星期六不干活——整个世界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但在深渊的边缘,他竟步出了销魂的仙境,推开她的手,坐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小心,我们没有小橡胶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