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30页)

“现在,你走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紧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想亲吻她的面颊。她却躲开了,用沙哑而温柔的声音拒绝了他。

“已经不行了,”她对他说,“我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费尔明娜·达萨听见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听见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又听见他渐渐消失,第二天之前将不再出现。她又点燃了一支烟。正抽着,她看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费尔明娜·达萨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天亮。她在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驶向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第二天应从何处重新开始。

他的确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吩咐侍者不要叫醒她,让她尽情地睡上一觉。她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旁边是一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信,厚厚的一沓,他一定是从她这里回去后就开始写,才能写出这么多页来。这是一封平静的信,仅仅为了表达他昨晚以来的心境:它和以往的信一样抒情,也和他所有的信一样字斟句酌,但却立足于现实。费尔明娜·达萨读完信,为自己那毫无顾忌的心跳感到有些害羞。在信的末尾,他请求她准备好之后通知侍者,因为船长正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展示一下轮船是如何运转的。

十一点钟时,她已准备停当,洗过澡,浑身散发着花一般的香皂气味,身着一套极为朴素的灰色纱罗寡妇服,已完全从夜晚的苦痛中恢复过来。她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专为船长服务的侍者要了份简单的早餐,但没有让他捎口信叫谁来接她。她独自走到指挥台上,天空万里无云,有些晃眼。她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在与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因为她此时已对他另眼相看,而是因为他真的变了模样。他没有穿他那身穿了一辈子的参加葬礼似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舒适的白皮鞋,亚麻长裤,亚麻开领短袖衬衫,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首字母的花押字。此外,他头上还戴了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那副他始终戴着的近视镜上则夹了一副可拆卸的深色镜片。显然,这些东西他都是第一次穿戴,而且是专为这次旅行才买的。只除了那条早已过旧的棕色皮带,费尔明娜·达萨一眼就看见了它,仿佛发现了汤中的苍蝇一般。看到他如此明显地为自己着意打扮,她的脸颊不禁泛起一抹火辣辣的红晕。跟他打招呼时,她心慌意乱。见她如此,他也慌乱起来。当两人意识到他们的举止竟像情侣一般,便越发不知所措,而当他们又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时,更是慌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萨马利塔诺船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不禁同情地为之一颤。他把他们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向他们讲解如何指挥轮船以及轮船的机械构造。他们缓慢地航行在一段看不见两岸的河道上,河水在荒芜的河滩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与交汇处的浑浊水流不同,这里的河水平缓而清澈,在无情的烈日下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费尔明娜·达萨觉得,这里就像一片被沙岛包围的三角洲。

“这是我们仅剩的一片河水了。”船长对她说。

的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河道的变化感到诧异。第二天,当航行变得更加艰难时,他就更是惊讶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他的父亲河马格达莱纳河,如今已成记忆中的幻影。萨马利塔诺船长向他们解释了毫无理性的滥伐森林如何在五十年里毁掉了河流:轮船的锅炉将茂密的雨林消耗殆尽,想当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还曾因那些参天的大树感到压抑呢。费尔明娜·达萨也不会看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杀光了在河岸峭壁上一连几小时张着大嘴装死、伺机捕捉蝴蝶的短吻鳄;随着枝繁叶茂的森林的消亡,叽里呱啦叫个不停的鹳鹉和像疯子一般吵嚷的长尾猴也逐渐销声匿迹;而用硕大的乳房在河滩上给幼畜喂奶、像悲伤的女人一样哭泣的海牛,也被寻开心的猎人用穿甲子弹灭绝了。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着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就像是因某种误入歧途的爱情而被判罪的夫人们,而且,他相信传说,即海牛是动物王国中唯一一个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的物种。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但尽管有法律明令禁止这一行为,人们还是会习惯性地举枪。曾经有一个带着合法证件的北卡罗来纳猎人,违背船长的命令,用他那杆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枪打爆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海牛痛苦得发了疯,趴在母海牛的尸体上哭号。船长命人把孤零零的小海牛弄上船,亲自照料,而把猎人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河滩上,就在被他射杀的海牛妈妈的尸体旁。由于来自外交方面的抗议,船长坐了六个月牢,差点丢掉航海执照。但出狱后,他仍准备坚持己见——类似的事见一次就管一次。不过,这次事件已被载入历史:那只海牛孤儿后来在巴兰卡斯的圣尼古拉斯稀有物种动物园里长大,并且生活了许多年,它是人们在这条河上见过的最后一只海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