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23页)
费尔明娜·达萨的确是在半夜上船的,而且十分秘密,头上蒙着守孝的黑纱。但她登上的不是库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船,而是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普通小船。那座城市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里一直住到青春期。随着岁月流逝,她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她不顾丈夫的意见和当时的风俗,只带了一个在仆人中长大的十五岁教女同行。不过,她把自己的行程通知了她将搭乘的各船的船长和每个港口的官员。做出这个轻率的决定时,她对儿女们说自己要到伊尔德布兰达姨妈那儿调养三个月,可心里已决意要一直留在那里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十分了解她倔强的脾气,他痛苦万分,但还是低声下气地接受了,将它视为上帝对他严重过错的惩罚。然而,船上的灯光还没有在他眼前消失,两人就都已在为他们的软弱后悔了。
虽然他们保持着形式上的通信,谈论孩子们的情况和家里的其他事项,可几乎两年过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找到一条回头之路,因为每条路都被他们的骄傲暗中捣毁。第二年学校放假期间,孩子们到马利亚之花去度假,费尔明娜·达萨尽一切可能及不可能,竭力表现出对新生活的适应。至少,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孩子们的信中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那段日子里,里奥阿查的主教骑着他那头著名的配有金线镶边鞍具的白色骡子,走在华盖之下到那里传教寻访。跟在他后面的,是从其他村子远道而来的朝圣者、拉手风琴的乐师,以及四处贩卖食品和护身符的小贩。整整三天,各种身患残疾和不治之症的人云集庄园。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来听主教博学的布道或请求全赦的,而是来乞求骡子赐福,据说,这头骡子背着主人创造了种种奇迹。当年主教还是个地位卑微的神甫时,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十分熟识。这天中午,他从布道的地方溜出来,到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吃午饭。其间他们只谈了些世俗的事。而午饭过后,他把费尔明娜·达萨叫到一边,想听听她的忏悔。她委婉而又坚定地拒绝了,理由十分明确: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尽管并非有意,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回答将会传到它应该传到的地方去。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常常不无讥讽地说,那两年的痛苦生活并非源于他的过错,而是因为妻子的一种恶习——她喜欢闻家人和自己脱下来的衣服,从气味上判断该不该送去清洗,尽管有时候衣服看起来还很干净。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她从来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注意到这一点。丈夫还发现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抽烟,但对此倒没有在意,因为她那个阶层的女人本来就常常凑在一起关起门来谈论男人、抽烟,甚至喝两瓜尔蒂略一瓶的廉价烧酒,直喝到像泥瓦匠那样烂醉如泥地倒在地上。但是,对于她碰到衣服就闻的习惯,他认为不仅不恰当,而且有害健康。但她只把丈夫的意见当作玩笑。对所有不愿争论的事,她都是这样的态度。而且她说,上帝把这么一个黄鹂一样勤快的鼻子安到她脸上,不单只为了装饰。一天早上,她出去买东西时,家中仆人们的吵闹惊动了四邻:他们在找她三岁的儿子,寻遍房子的各个角落都没找到。正当所有人惊恐万状时,她回来了。她像能追寻踪迹的獒犬似的转了两三圈,就在一个衣橱里找到了熟睡的儿子,谁也没想到他会藏在那里。丈夫惊呆了,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回答说:“因为有股屎味。”
事实上,她不仅仅能靠嗅觉判断衣服该不该洗,或是孩子丢在了哪里:嗅觉能在生活的每个方面指引她,尤其是在社交生活中。两人结婚后,特别是在刚刚结婚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闯入这个三百年来都时刻准备要和她对着干的环境中,然而,她却能在尖刀密布的珊瑚丛中穿梭自如,不与任何人发生磕碰,这般掌控世界的能力只可能来自超自然的本能。这可怕的本事或许源于千百年累积的智慧,又或许出自一副铁石心肠,而在一个倒霉的星期日,它终于招致不幸降临。去望弥撒前,费尔明娜·达萨纯粹出于习惯,闻了闻丈夫前一天下午穿过的衣服,立时感到一阵错乱,就仿佛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医生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她先是闻了闻外套和背心,然后从扣眼上摘下怀表链,从兜里取出铅笔、钱包和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把它们逐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她闻了闻褶边衬衫,同时取下领带夹、袖口上的黄晶袖扣和假领上的金扣。接着,她又一边闻裤子,一边取出串着十一把钥匙的钥匙环和带珍珠母手柄的铅笔刀。最后,她闻了闻内裤、秣子和绣着他姓名首字母花押字的手绢。毫无疑问:每件衣物上都带有一种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气味,一股形容不出的味道,既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味,而是人身上的味道。她什么也没说,之后也并不是每天都能闻到这股味道。但从此,她闻丈夫的衣服,已不是为了判断该不该洗,而是出于一种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无法忍受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