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3页)
三天后,气球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的港口。被整整一夜暴风雨摧残得狼狈不堪的他们像英雄一般受到欢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然也淹没在人群中,他从费尔明娜·达萨脸上辨出了惊恐的痕迹。但当天下午,他又在同样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展览上见到了她,此时的她已没有一丝倦容。她骑着一辆与众不同的脚踏车,但那更像是一件马戏团道具,前轮很高,后轮却小得出奇,看上去几乎难以支撑,而她就坐在前轮上,穿一条镶红花边的灯笼短裤,这让很多上了年纪的太太们议论纷纷,也让绅士们有些不知所措,但对她的车技,人人都由衷叹服。
这一幕,和这许多年来的许多幕一样,总会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面对命运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在他心里留下焦急渴望的种子。它们标记着他人生的轨迹,因为他甚少从自己身上体会到时间的残酷,却能在每一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从她身上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一天晚上,他走进堂桑丘这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来。他每次来这里都只是独自坐上一会儿,简单吃些茶点。突然,他在餐厅尽头的大镜子中看到了费尔明娜·达萨。她和丈夫以及另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在镜中欣赏她那迷人的风姿。她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在晶莹的大吊灯下,她的美更加光彩夺目:爱丽丝再次走人了镜中。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屏息凝神,尽情地观察她,看她吃东西,看她抿了一小口酒,看她同第四代堂桑丘打趣。他坐在自己孤独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悄悄地在她贴身的禁区周围走来走去,之后他又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看见她与那群人一起步出餐厅。他们走过时,离他是那样的近,他甚至能从众女眷身上散发的香气中识别出她的味道。
从那晚起,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缠着那家餐厅的主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金钱或者人情,又或者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东西——只求他把那面镜子卖给自已。可这并非易事,因为老堂桑丘相信传说中的故事——这个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原是一对,另外那件曾属于玛利亚·安托瓦内特,现已没了踪迹:它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宝。但最终,他还是让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镜子挂到了自己家中,却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形象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她几乎总挽着丈夫的手臂,两人完美和谐地徜徉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之间,像暹罗猫那样惊人地灵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时,夫妻俩才表现出分歧。的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亲切热情,有时甚至会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则相反,对他仅限于彬彬有礼,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从未流露出任何细微的表情能让他隐约感到她尚记得自己年轻时曾与他相识。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船的命名仪式上突然想到这一点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为CFC的首席副董事长,代表莱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场合。这一巧合赋予了这次活动某种特殊的庄严意义。凡本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都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轮船的主厅忙着接待来宾,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沥青味。这时,码头上突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奏起了凯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他的年纪一样老迈的颤抖,因为他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从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间徐徐走来,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风釆,如旧时的王后一般。人们从窗口撒下暴风雨般的彩带和花瓣,两人则挥手回应人们的欢呼。她是如此炫目,从脚上精致的高跟鞋,到颈上的狐尾围脖,再到头上的钟形帽,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属于皇室的金色,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省府要员一起在舰桥上迎候他们,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鞭炮声,轮船鸣了三声浑厚的汽笛,将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风度,向列队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亲切有加: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省长夫妇,市长夫妇,然后是一位刚到任的来自安第斯地区的要塞长官。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身着黑色呢子礼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置身于如此众多的显赫人士当中,他几乎微不足道。费尔明娜向要塞长官问好后,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伸过来的手似乎迟疑了一下。长官预备为他们引见,就问她是否与他相识。她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是”,只是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把手伸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向将其视为费尔明娜·达萨个性的表现。但就在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