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25页)

就在小夜曲风波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洛伦索·达萨在家中的前厅发现了一封信,是写给女儿的,火漆上押着J.U.C.几个首字母组成的花押字。从费尔明娜的卧室前走过时,他把信从门下滑了进去。费尔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间里来的,因为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竟然会替追求者送信: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转变。她把信放在床头柜上,不知该如何处理。就这样,信没被拆开,在那里放了好几天,直到一个飘雨的下午,费尔明娜·达萨梦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又到家里来,要把那块曾经用来为她检查喉咙的压舌板送给她。梦中的压舌板并非铝制,而是用一种她曾在别的梦里开心品尝过的美味金属做成,于是,她开心地品尝着它,并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两段,小的那段给了他。醒来后,她拆开了信。信写得简洁而得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唯一恳求的,就是请她允许自己征得她父亲的同意前来拜访她。他的简单和认真打动了她,那么多天以来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她把信收在一个不用的珠宝盒里,压到箱底。但她忽然又记起来,那里曾经保存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飘散着香味的信,一阵羞愧让她浑身一颤,于是她把信从珠宝盒里取出来,想换个地方。这时,她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做法就是权当没有收到过这封信。于是,她把它放到灯上烧起来,边烧边看着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飞溅,变成了缕缕青烟。她叹息道:“可怜的人。”突然,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第二次说这句话了。片刻间,她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自己也很惊讶,他已经离她的生活那么遥远:可怜的人。

十月里,伴随着最后几场雨,又来了三封信。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小盒弗拉维格尼修道院的紫罗兰香皂。三封信中前两封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车夫送到大门口的,医生还从车窗里向加拉·普拉西迪娅打了个招呼,一来可以让大家确认信就是他写的,二来也让谁都没法否认收到过这些信。此外,这两封信都用押着花押字的火漆封着,费尔明娜·达萨已能辨认出医生那龙飞凤舞、密码似的字迹。两封信都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和此前那封同样的意思,也怀着同样的谦卑,但在那温婉措辞的背后,开始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这是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从未显露过的。两封信之间相隔两个星期,费尔明娜·达萨每次一收到信便拆开来读,而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就在要烧掉它们的前一刻,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她从未想过要给医生回信。

十月的第三封信是从大门底下滑进来的,和之前的几封截然不同。字体像孩子写的一样幼稚,无疑是出自左手。但费尔明娜·达萨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读完了信的内容,才发现这是一封无耻的匿名信。写信的人认定费尔明娜·达萨用迷魂汤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着了魔,并由这个假设出发得出了恶意的结论。信的结尾是一句威胁:倘若费尔明娜·达萨不放弃借由这个全城最受倾慕的男人飞上枝头的想法,一定会当众出丑。

她感到自己成了严重不公的牺牲品,但她的反应并非报复,而是相反:她想找出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种种适宜的解释向他证明他错了,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永远也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殷勤打动。接下来的几天,她又收到了两封没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样信口雌黄,但三封信中没有任何两封出自同一人手笔。看来,要么她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要么就是关于她私订终身的虚假传闻传得比想象的要远。一想到这一切都可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某个简单的冒失行为造成的后果,她就惶恐不安。她想,或许他的为人与他那庄重的外表差距甚远,或许他在出诊时喜欢信口开河,就像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那样,到处吹嘘自己幻想出来的对她的征服。她想写信给他,指责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但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万一这正是他想要的呢。她试图从那几个来缝纫室和她一起学画的女友们那里打听消息,但她们唯一听说的就是关于那次小夜曲独奏的无关痛痒的评论。她感到无比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备受屈辱。和最初想找出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说服他承认自己错误的想法完全不同,现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尸万段。她整晚睡不着觉,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细节和用词,幻想能从中找出一丝安慰。但这是徒劳的:从本性而言,费尔明娜·达萨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相去甚远,对于他们的明枪,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对于暗箭,她就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