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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没和乔安说过,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她还姓林的时候,在他们家的大房子里,经历了他这辈子最卑微的一天。那时候陆先生和乔安现在这么大,乔安还是背双肩书包穿棉质衬衫的小女孩。他在院子里看到乔安,她随手翻着一本小说,陆先生记得她看的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那天他的状况危急,走进院子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本不应该留意这些细节,但是还是很难不被吸引。你能想象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端了本《傲慢与偏见》吗?这得是多做作的一个画面。我们不喜欢承认,但这是一个事实,往往越做作的越美丽,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美丽。那天他花了仅有的积蓄买了两盒茶叶,要去乔安家恳求她爸爸原谅自己工作的疏忽。他以为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乔安,很快,他出来自立门户,然后就是乔安爸爸跑路,本来两个人不过是投入茫茫人海的两颗沙砾,没想到他们是两颗带着磁性的石头,隔着万里空气,还是能闻着相投的臭味吸引对方。前两年,陆先生的一个爱和小明星手拉手跳圆圈舞的客户过生日,包了某个挺有名的夜总会一层楼开派对。他不喜欢应酬,几乎是出于惯性,尽管已经磨练出了毒辣心肠可他还是愿意显示谦卑,他不愿意放过每个机会,他领了一众拍过几只广告的小模特去给客户庆祝。模特送到后,他看客户High起来了,在适当的时候随口找个理由离开,让客户大可放心享受。他刚走出夜总会大门,看到乔安在车里,坐在驾驶座里撑着脑袋,听着广播,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虽然十年没见,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女孩,她就像是颗完整的星球,悬挂在浩渺宇宙的最中心,周围的星辰围绕她旋转,可是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星空太阳空气水,她只在乎自己。
后来他看着别人把一个穿着Dior西装、白色衬衫上洒了一大片红酒的男生扶出来,比身上红酒更红的是他意犹未尽的脸色。这样的男孩陆先生见过太多,是人们最喜欢下手的突破口,因为他们看上去一言九鼎对人呼来喝去,其实是这个社会体系中最软弱最容易攻破的,能用漂亮姑娘搞定的一群人,在陆先生眼里,不知道单纯到哪里去。他们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不知东西精贵,他们根本不懂欣赏,也不愿意欣赏,只懂得消耗。消耗漂亮姑娘的青春,也消耗自己的青春,用最昂贵的红酒浇到她们的身体上,泡在浴缸里,一颗钻石耳钉就这样顺着女孩的脖子滑下来,他们绝不会伸手去捞,他们忙着抚摸姑娘们的肌肤、头发、湿润的眼睫毛,在她们耳边轻轻说,明天再给你买一颗,更大的。那颗缠绕着女孩诡计的超A假钻石就顺着红酒流进了下水道里,女孩心中雀跃起来。乔安下车出来接上那个男孩,把他塞进副驾驶,熟练地帮他系上安全带,之后回到驾驶座,踩油门开走。既没有接到宝贝的喜悦,也没有对恋人失态的憎恨,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只是一个代驾。陆先生其实在很偶尔的时候想象过,林总跑路之后,那个看《傲慢与偏见》的女孩会怎么样,他没想到她会改名换姓出现在自己面前,学着笑得亲切,但是他一眼就看破了她完美笑容的僵硬,这太标准了,像是书写工整的暑期作业,却没做对一道题。
陆先生面对乔安,好奇地想拿起遥控器快进,他实在想知道,混世的姑娘到底要怎么洗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