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蘼芜(第3/3页)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来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来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来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没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来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来,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来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来,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来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来。只要她活过来,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没话说,只得讪讪走了。"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