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3页)
白云飞听在耳里,想着这曾生机勃勃的年宅,如变了坟墓一般,心里暗暗叹息。
到了小院外,门房说太太不许闲人进去,先离开了。剩下白云飞独自一人跨进小院,到了屋外,先试着叫了一声「年太太。」
宣代云在里面说,「白老板,请进来。」
白云飞这才往里走,见到宣代云,更是吃了一惊——宣代云坐在房中,头戴一顶青灰色的僧帽,身上穿着缁衣,手上拿一串佛珠,竟完全是一个尼姑的打扮!
白云飞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宣代云见他如此,倒是露出一个苦笑了,低声说,「白老板,你请坐。你是被我的打扮吓了一跳吧?我给你解释一下,让你不太难受。本来,我是要到城外尼姑庵里寻清净的,但人家死活不肯收留,说我六根不清净,红尘有未了事。所以,我只能又无奈地回来了。你看我戴着僧帽,其实头发还在,没有剃度。」
仿佛为了让白云飞安心,还把僧帽的边缘掀了一掀,果然露出里面的青丝来。
白云飞松了一口气,这才坐下,叹道,「年太太,我冒昧说一句,你大概不爱听。你的气性,也太大了些。」
宣代云说,「何尝不是,我也恨我天生是这样的性格。我不但恨我自己,也恨这个世界,到如今,我除了满腹的恨,是一无所有了。难怪庵里的师傅不肯让我留下,我这样怀着恨的人,果然连尼姑庵也容不下的。如今我也就姑且穿这一身,看看能否让自己心里清净些。你是不知道,我心里时时刻刻,受着怎样的煎熬。」
白云飞看看她,柔和地说,「倒不在乎穿什么衣服,心里想开一些,也就能清净一点。对了,我今日,给你带了一些东西来。」
宣代云说,「你肯登门,对我已是莫大慰藉。只不过,你看我这个样子,难道还有收礼的心情吗?」
白云飞说,「也不敢送别的,就是几个水果。从前年太太也常常送我水果,我想着送这个,年太太大概念一点旧情,不会断然拒绝。」
他走过去,把纸包很诚恳地双手奉上。
宣代云道了谢,自己把纸包接过打开,看见是四个广柑,不禁打量白云飞一眼。
白云飞只道她猜出什么来,恐怕要生气的,正要说话,宣代云却拉了铃,叫一个听差过来,指着桌上说,「这有几个广柑,你拿去给张妈罢。告诉她,这是一位白先生特意送来的,再往前头几十年,只有皇帝才吃得起这逆了时节的鲜果呢。偌大的人情,她可要记住了。」
白云飞一听,心忖,果然猜出来了。
却不好说解释的话,只能保持着平和的态度。
宣代云把听差打发走,望着白云飞说,「白老板,你看我这气性,是不是没那么大了?我也知道你和那一边是朋友。你大概以为拿了他们的东西来,我就会骂人,是不是?」
白云飞说,「年太太的风度,一向很好的。」
宣代云低头,往自己裹了纱布的少了一截的指头看看,干涩地说,「我连自己的身体灵魂都要抛弃了,还在乎风度吗?现在,我丈夫见了我,像见了扫把星。他存着再去巴结海关的妄想,不敢和我闹翻。而我呢,不能落发做姑子,也就不能不给自己稍存一点颜面,所以我并没有提出离婚的要求来。所谓婚姻,也就这样活死人般地持续下去罢了。至于跟我多年的张妈,她是变成不懂事地小孩子了。白天也哭,晚上也哭。不管她怎样哭,我的心已经死了,是活不过来的。只是我看她那双眼睛,总是要哭成瞎子的,所以我可怜她,将那几个广柑送她。」
白云飞听她说得越平静,心里越觉惨淡,知道劝说是无用的,但又忍不住劝道,「年太太,为着你也好,为着别人也好,哪怕退半步也是好的。难道就没有一点余地?」
宣代云冷笑道,「我何止退半步,我已经退到终点。要自由的,我给彻底的自由;要民主的,我给彻底的民主。如果说我是封建皇帝,压制着别人不许争取幸福,如今我就是下台的溥仪。我不干涉别人的事,也请别人不要干涉我的自由。而我所要的自由,也并不过分,不过是要一份安静,别再看见碍眼的人,听见令我不堪忍受的事。」
她说得如此绝决,没有回转的可能,白云飞就识趣地不再说了。
两人默默地喝茶。
宣代云对白云飞,毕竟不同别人,只要白云飞不做那一边的说客,她对白云飞的到来是感到温暖的,因此她虽心灰意冷,却不愿真把白云飞给冷落了。
喝了一杯茶,宣代云刻意把语气放缓,问白云飞道,「铺子里的生意好吗?」
白云飞说,「托福,还算不错。是了,这一次过来,也是要向年太太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