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客青衫 123(第4/5页)

住起来虽处湖边,但是并不受潮气,冬夏都很干爽。

“唔……你来了。”

榻上,一白衣人正在浅睡。

他身上搭着张薄薄小毯,虽然已经年近迟暮,但是却依然能从眉眼中看出曾经少年时的绝代风华,清隽无双。

听闻动静,略微起了些身。

“噢?你知道我?”

君在野脸上稍稍显出些讶异的神采,似笑非笑问道。

但随即,他又注意到屋内的一处布置着的佛堂和青灯。

以及别处装饰,也显出一种冷肃和禅意来。

“我长伴青灯很久了。”

西淮淡淡说道。他撑着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起身已经略显得稍有困难,但是一簇一颦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郁气质。

君在野微微含着笑,摆弄佛台上的一支翡翠菩提。

“噢,那看来你已将尘世参破了……”

“是啊,所谓红尘,少了某个人之后,也不过如此。很容易参透的。”

西淮很淡地笑着,他披衣下榻,问:“怎么,你今日来,是终于到我大限之日了吗?”

“……”君在野停顿了一下:“不错。”

“难怪。”

西淮低头,稍稍勾起唇角,注视着窗台上从盛泱带来的小瓷人们,如怅惘一般说道:“方才我做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什么梦?”

“梦到初时与银止川在赴云楼遇见时候的事了。”

西淮淡笑着,说:“还梦到了错身巷,在镇国公府酿花酒,在桥洞底下买瓷人玩。……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也很久未曾梦到了——他也不是经常愿意入我梦来的。”

君在野顿了一下,问道:

“梦到那些……是很伤人的吧?”

作为与西淮、银止川有过如出一辙的经历的人来讲,对许多事君在野都能够轻易地感同身受。

“也没有。”

西淮却笑了一下,垂眼说道:“梦是不会伤人的。伤人的,只有往事而已。”

年少轻狂时,春光着锦里,惊才绝艳的少年人与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儿相遇。

那一刹那的惊鸿,一刹那的风姿。

逾越百年也未曾褪去。

但是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惊艳的开端,越显得落幕哀凉。

沉默中,彼此都未再说话。

稍时,西淮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怎么?”

君在野略一挑眉,回过神来:“你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吗?”

“有。也没有。”

西淮说道:“只是当初答应他,在天之末日,国之尽头时,要与他再好好推一场秋千的。只不过……后来也一直未曾实现。”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院外,那只寂寞的秋千上。自搭架起,西淮就一直未曾自己坐过它。

他总好像有一种荒谬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仿佛他等待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归来一样。

有时候外头有什么动静,或者绮耳草微微摇晃一下,他都会突然站起,看有没有长别已久的故人拜访。

但其实……他的墓碑,他的棺椁,他的尸身,都是他亲手埋下的啊……

“还有一个时辰。”

君在野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圆满任何不想留下的遗憾。”

“那就去坐一会儿秋千吧。”

西淮说道,“能够弥补的遗憾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在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离开这场尘世而已。”

君在野目光沉沉,看着白衣人推开屋门,缓缓朝院落走去。

七十年,整整七十年。

当注定要痛失所爱、独自地度过余生,那么活得越久,也不过越痛苦而已。

西淮走向秋千的步伐很安宁。一步一步,平缓稳妥,好像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

他很快就要从这痛苦中解脱,但是自己呢?

君在野想:他的痛苦是永无止尽、看不到尽头的……

他行走在处处留有祭浮生痕迹的人世,但是这里早已没有祭浮生。

君在野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屋舍,目光停留在小小的矮几上。

日头渐渐地落了,只剩下一层余晖。

天际变成沉沉的孔雀蓝,一轮新月升了起来。

君在野朝屋外走了出去。

西淮仍坐在秋千上,但是眼睛已经闭了起来。

他安然沉眠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那靠在秋千架子上、已然没有了温度的额头,昭示着斯人已逝。

君在野注视着这有一个逝去的灵魂,但是在他怀中的红尘册上,出现了第二行字。

“红尘十苦。次苦美人迟暮。”

寂静的月光笼罩在人身上,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君在野良久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西淮一下——

下一刻,这沉睡的白衣人就恍若万千萤火聚拢而成的雕塑,倏然间变成无数的莹白碎片,消散而去。

留在秋千上的,只有一颗碧绿色的,开出了小花的翡翠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