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罪孽(第5/7页)

叶云澜却忽然笑了起来。

沈殊站在他后方。不知有意无意,叶云澜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窥探石镜的目光。

他只能听着自家师尊略显突兀的笑声,在阴气森森的地府里许久不停,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东西。

叶云澜极少笑,如现在这般,还是沈殊所见过第一次。

对方轻笑声如清泉击石,极是动听,可沈殊却听得心中戾气横生,手中的残光剑将行出鞘,想要斩断前方的锁链,还有台上那面该死的石镜。

更想上前搂住叶云澜单薄背脊,让他不要再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变作半透明的石台时,理智才堪堪遏制了冲动。

只听得座上阎王声音:“孽镜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现,善恶自分,你仍不服?”

叶云澜止住笑声,神情透出笑声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阎王道:“你见利忘义,背叛同门,是为不义。你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是为不仁。你与人结为道侣,落下血契,又与外人苟合,是为不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应入热地狱受刑百载。若百年之后,魂魄仍在,则入畜生道轮回。”

沈殊听得眼中猩红闪烁。

他脑中似乎分为两半,一半在饶有兴致听着,而本该被死死压制住沉眠的另一半。却忽然站出来愤怒反驳。

见利忘义,背叛同门?

他家师尊曾舍身救助同门,甚至不惜耗费全身修为。而这些天来,他还未见对方对什么宝物动心。

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他家师尊洁身自好,喜静独居,何曾与人同流合污,外界那些觊觎之人,他家师尊碰一下都嫌脏。

……至于与人结契又与外人苟合,以他家师尊的品性,更是无稽之谈!

什么狗屁审判,简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叶云澜,却只见叶云澜十分安静,白衣乌发背影,看起来削瘦得近乎空荡。

不仁不义不忠之人。

叶云澜安静地想,这与前世世人对他的评判,可真是相像啊。

因为太过相似,在窥见镜上景象时候他心中骤然升起的荒谬和讥嘲感也隐没于虚无。

他神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责于他而言,只是飘零于肩上的落叶,他连拂都懒得去拂。

——即便他脚下的石台已经愈发透明,而高台上阎王执着惊堂木的手,已经快要拍下。

叶云澜道:“可笑。”

阎王道:“可笑?”

叶云澜道:“我眼前所见,耳旁所听,一切都很可笑。”

“地府由人而建,评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过、罪孽和因果,难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来评判么?”

阎王冷冷道:“难道不该?”

叶云澜:“是非善恶因时而变,世上没有恒而不变的善,亦无恒而不变的恶。因为善恶之分,不过人自己所定义。而人是会变的。”

“何况人眼所见,未必真实。”

鬼乱横行的年代,人间需要重新构建秩序,需要严酷礼仪,而地府则需震慑人心。建孽镜台,评判人之善恶,就是重构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虚修为炼就的孽镜台,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窥见因果,替天行道。

阎王所看见也是世人所看见的,地府所威慑的也是世人的人心。只是,需要靠地府来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身镇劫的幽冥大帝,也终究化成岁月的尘埃。

而此刻,面对叶云澜的言语,阎王并未发怒,那语声依旧冷漠,如同真正的神仙一般无欲无情。

他道:“吾以身镇劫,神魂融于地府之中,以统御亿万鬼魂,平息鬼乱。吾所定规则经受天地大劫之考验,为天道承认。身于地府之中,便该遵守吾之规则,有何不妥?”

叶云澜道:“所以我说可笑。”

“人食鱼,人杀人。前者无过,后者极恶,这是人所定的善恶。你的规则。”

他闭了闭眼。

“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阎王没有再出声。

叶云澜抬起剑,剑指面前石镜,道。

“谢九幽,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直呼对方名讳,神色不见半点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面前的,并非那高高在上的阎王、史书中记载的幽冥大帝,而只是一个早已经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视的人。

凛冽剑光如同长虹击于石镜之上。

而阎王手中握着的惊堂木,终究没有落下。

那传说中以无比坚硬的仙灵之石锻造的石镜,在这一击之中化作纸屑散开,与此同时散开的,还有漫天纸钱与锁链,木案左右黑白无常,以及阎王笼罩于外,如山岳般的袍服。

叶云澜看着化作纸屑消散的孽镜台,并不意外。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这整座白骨大殿,其实都只是幽冥大帝已经逝去的神魂所溢散的波动所映照出的一抹虚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