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日
教务主任对他说:“这位就是电视台的李编导,她负责这次的拍摄。”
我就着茶杯朝曹前点点头算是招呼,一边忙于吐掉嘴里的茶叶。
教务主任身子侧向他,用长辈的语气:“怎么样?家人都讨论过了吧。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对李编导提的。不必紧张,也别有什么思想负担。这又不是一件坏事。”
仿佛仍有拘谨,男生目光垂向地板不说话。
“那等放学我们先去你家实地看看吧,”我接过话头,“前期的提纲眼下还在准备,所以特别需要听听你们的要求。尤其是我想和你哥哥聊一聊——”
“但我哥他不太方便聊天……”他这时打断我。
“不是真的要‘聊天’,”教务主任插进来解释,“编导总得先见见你哥哥,毕竟这次拍摄的主角是他。”见男生动了动嘴巴却没作声,她淡淡地皱起眉头。
“听班主任介绍,弟弟成绩一般,不太上进,其他方面也没什么拔尖的。”等曹前离开之后,教务主任对我说。
我理解她的意思,“不要紧。如果我打个报告上去,说这次的主题是‘背负残疾兄长的愿望,弟弟发奋图强’这种故事,反而不会被批准啊。”
教务主任很快笑着,“确实,那样太老套了。”
我坐在驾驶座里,没一会儿发现了放学人群中的曹前。像每个傍晚都会出现在马路上的学生一样,书包侧袋塞瓶饮料,习惯性驼点儿背,看见我之后才板直起来。他流露出很明显的局促神情,在我招呼他上车时,他虽然先碰到副驾驶一侧的门把手,最后却是打开后排的车门钻进来。
沿着高架从南往北开,下了桥以后仍有一段路,感觉车内的气氛过于紧绷了,我回头看一眼。
“平时怎么上学?坐地铁?看你家离学校也不算近啊。”
对于我突然的问话没准备,男生条件反射般“啊?”一声,接着才放低声音:“……我骑自行车,大概半个小时多点儿。”
“啊,那也挺长时间的吧。”
“嗯……”
“父母还在工作吗?”
“妈妈几年前申请了提前退休,爸爸还没有。他在厂里上班。”
我点点头:“听说你比你哥小八岁?现在读高二?高一?”
“读高一。”
“那家里的事——照顾你哥哥之类——都是妈妈在忙了?”
“嗯。”
“很辛苦吧。”
“嗯。”始终一致的回答。
我抬起眼睛从后照镜里看了一眼。男生脸朝着窗外,入夜后路两旁打起间隔的灯光,跳过男生的眼睛落在鼻梁两侧。
月初接到新企划,确定下期特辑为关爱残障人士的纪录片。当时我刚从外省追踪采访了几个月回到家,累得散架,但得到上司称赞说播出后的反响很好,他用虽然官腔可仍然颇具蛊惑力的口吻做结尾,“有前途啊,小李,好好加油!”同事也传来若有似无的风声,暗示似乎我若保持这副势头,年末时离晋升也不远了。
她们拿稍带酸意的口气搭话着,凑近我的电脑,“唷,这家人就是下期的拍摄对象?”
“嗯,是这位,”我伸出手指,“这边的哥哥。”
“是么——他怎么了?”
“唔,他是……”我翻开手边的资料夹,“小时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
对方愣了愣,随后毫不避讳地笑着,“啊,就这样?听来还真普通呀。”
“确实是。”我点点头。
“哦,但有你出手的话肯定不同了。红人哦,完成后一定要让我们好好观摩学习一下哪。”
我笑笑,用鼠标关闭了图片窗口。
“到了。”曹前说。
车停在一片小区楼房前,时间颇为久远的老式小区,不过骤增的私家车还是把狭窄的过道占据得满满当当。
我跟着曹前走,直到他停在一户门牌前,“就是这里,我家在二楼。”
我仰起脖子,“唔,那儿啊。”
“小心这里有个铁钩。”曹前推开底层铁门,“之前我哥还被它磕破过……他这人原本走路就不怎么利索了。”
他先几步走上台阶,书包蹭着扶手栏杆,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像藏着十几只蝉虫的翼,“但我哥心里很清楚的。他什么都知道。”
包括肌肉萎缩在内的后遗症,带给病患的多为身体机能上的损伤,一般不会对智商产生影响等等等等,这点儿我当然也明白。但实际接触后,曹前的哥哥仍比我想象中更严重。他几乎完全丧失劳动能力,说话吃力且浑浊不明,必须依赖家人的翻译(回忆起曹前最初在办公室里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而想象着把这样的病患推到镜头前,他伸着已经畸形的双手努力要表达什么,连我也觉得那未免是过于凄惨和不人道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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