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第2/7页)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顺着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说,“就是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她挺直了脊背,从沙发里坐起来,“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在这件事儿上,我绝不会让。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讲,如果我们就是没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术,把它处理掉。”
“你威胁我,对吧。”我看着她的眼睛。
“就算是吧。”她苦涩地笑笑,“两个人之间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时候,永远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就只能看谁愿意屈服了。”
我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眼里闪过一丝惶恐,但是依然骄傲地板着脸,甚至不肯正视我的眼睛,我说:“陈嫣,你给我听清楚。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有多么想要我三叔给我们一个房子,我就有多么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这是一样的。但是你可以要挟我,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要挟你。你厉害。”我咬了一下嘴唇,为的是抑制那些从我身体深处野蛮地翻涌上来,就像呕吐物一样散发着腥气的伤心,“你可以骂我自私,骂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给我的东西。以前我以为我找到了你,这个情况可以改变的。但是我发现我错了。所以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亲人。我的孩子可以对我理直气壮地需索无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所有我对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样,因为家里有一个,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亲人,所以他就不会像你像我一样,带着那么多的怨气和戒心活着。但是这些,你从来不会为我考虑,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究竟需要什么。你不关心、不在乎。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用来发泄你对生活不满的垃圾桶。靠着要挟和摆布我,来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在一阵热潮终于涌到了眼睛周围的时候我放开了她的手腕,侧过脸,“刚才我真想狠狠地给你一个耳光,可是我想到了你怀着孩子。我道歉,不管怎么说,对孕妇的态度,都不该这么坏。”
然后我站起来,捡起我的外套,离开了。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听见她在哭。
我像是逃难一样,仓皇地跑到了楼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这个冬天为什么那么长。不过话说回来,北方的冬季就是这样的吧,过也过不完,岁月悠长,人总是在冬季里无端苍老了很多年。
我看见郑南音站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那里,朝里面张望着。“哥哥——”她冲我招手,然后跑过来。她穿着她的粉红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着乳白色的手套,还有一顶樱桃色的绒线帽——总之,她像个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突然发现,我精疲力尽。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郑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从补习班下课回家,我妈妈说你刚刚出门来陈嫣家,我就跟着来了,我关心你嘛。哥,我现在有两个好消息,真的是两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似乎没办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说什么。
“干吗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个好消息是,哥,我没有怀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妈来了。吓死我了,晚了整整两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带着我去药店买试纸了。可是我真的要吓死了啊,你说它怎么能这样呢,这么不准时,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怎么能这样吓唬人呢,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她眉飞色舞地自说自话,似乎对话的对象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妈”。
“哥哥,”她像是受了惊吓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哥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她脱掉手套,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指,惊呼一声:“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对面麦当劳给你买杯红茶或者热奶昔暖一暖?”她手足无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别吓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说句话,你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我在发抖。这真让我羞耻,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已经捏紧了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及意志里面全部的热量了,但是没有用,我的身体里在刮龙卷风。惊涛骇浪,不停地颠簸着我的脑子,我的内脏。有什么东西似乎挣扎着要从我内脏的缝隙间飞溅而出,我得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才能遏制它从我的呼吸里跑出来,可能它是一口鲜红滚烫的血吧,谁知道呢。我听见我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隐约发出来类似兽类的“咕噜噜”的闷响。我分不清楚那声音究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居住在我身体里面那个发了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