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美(第2/7页)

西决的性情终究是沉静的,就连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较容易笑。似乎我说什么他都开心。突然之间,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低声说:“姐,我就是想找到一个女人,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个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女人,应该是我妈,要是我妈也做不到的话,就别痴心妄想,别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了,对不对?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觉得万一这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让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说怎么才能彻底断了这个念头?”然后他身子一歪,脸颊直直地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睡着了。我惊讶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鬓角,我的手指就像这柔软的灯光一样,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过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还是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奶奶总是开玩笑说,耳廓这么软的男孩子长大了会怕老婆的。他就很恼怒地在大家的笑声中对所有人摆出威胁的表情,以为他细嫩的小牙齿咬紧了,人家就会怕他。

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常常欺负他。我很认真地恨过他一阵子。因为在我上小学之前,我住在奶奶家——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后来,在西决两三岁的时候,二婶得了急性肝炎还是什么病,爷爷就一定要西决跟他们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传染,奶奶没有精力照顾我们俩,可是又没法逆了爷爷的意思——结局当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边,回到我自己的家过那种任何一样家具器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那时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爷爷,只知道恨西决。我有很多办法欺负他,当然是在大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爱的小画书,然后告诉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经常在烦躁的时候没来由地骂他是“猪”——在那个年龄他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个比他长三岁的孩子,但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反抗,他总是一转眼就忘记了,然后重新笑着跟在我身后,像向日葵那样扬着小脸儿,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时候我们不是东霓和西决,我们是美美和毛毛。

美美一个人在院子里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时代的某个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阳光拉得和大人一样长。然后她就看见毛毛乖乖地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面望着她,她就招手叫他过来帮忙架皮筋,一端绑在树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毛毛非常严肃地立正站好,两只小手伸得展展地贴在腿上,认真得就好像那是个仪式,美美背对着他开始跳了,一边跳一边念着古怪的歌谣,突然一转身,发现毛毛居然像个没生命的雕像一样矗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不知为什么他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彻底地惹怒了美美。美美停下来冲他嚷:“笨蛋,都告诉你了不要乱动,你怎么不听话呢?”毛毛不说话,他只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挺得连小肚子都凸了出来,紧紧地抿了抿小嘴儿。美美转过身子又念了几句歌谣:“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跟着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径直走到了毛毛跟前,“死猪,我叫你不要动不要晃,你个笨蛋!”还嫌不解气,她伸出小手使劲揪了一下毛毛的头发。毛毛的身躯跟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毛毛含着眼泪,依然挺直了腰板,“我没有动。”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很勇敢。美美愣了一下,她恨毛毛这样倔犟地说“没有”,她恨毛毛为什么总是如此听话地忍受她,她恨毛毛那么笨拙地站直,连大气也不敢出地帮她架皮筋,她也恨毛毛到了这个时候还不会说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儿了。”——其实这种复杂的恨意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岁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美只是觉得小小的胸膛快要憋闷到爆炸了,她必须做点儿什么。于是她冲回了屋子里去,再冲了出来。她不再理会毛毛,她开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毛毛眼里很繁复的花样,或许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剧烈地晃动着,柔若无骨,就像狂风下面的柳条。就在这个时候,她猝不及防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刚才跑回屋里为的就是这个,她一边跑到树底下,痛快地给了橡皮筋一剪子,一边胜利地喊着:“都告诉你了不要动!”可是这声音无比欢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断裂的那一瞬间活了过来,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断裂,终于可以释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啸着逃离了树干,几乎飞了起来,所有的柔软都变成了杀气,全体扑向了毛毛,一阵清脆的响声,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体上爆炸了,它终于元气散尽,重新变成柔若无骨的一摊,堆积在毛毛的脚下。毛毛的身上多出来了一道道鲜红的印记,从鼻粱,到下巴,再到锁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们都吓呆了。他们凝望着彼此的时候美美没有忘记把小剪刀悄悄地塞进口袋。毛毛放声大哭的时候美美也跟着哭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一边哭,一边喊:“我告诉你不要动吧,我告诉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断了吧,现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闻声而来的时候哭得更惨了,张开双臂朝奶奶跑过去——还好出来的不是爷爷,“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断了,橡皮筋飞起来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们俩搂在怀里,仔细地看着毛毛的脸庞,“没事,没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结实,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没有伤着眼睛就好一一”一边说,一边用她苍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