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听我说(第6/7页)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医院那天值班的助产士和护士帮了点儿忙,他们把那个死去的女婴登记到了那对年轻男女的名下,于是那个男婴就成了我们家的人,他就是西决,三叔说,这个名字是奶奶起的,奶奶没什么文化,她只是觉得,这个小男孩代表着一个很大的决定。爷爷在朦胧中听见了他的啼哭声,听见了我奶奶在他的耳朵边上的介绍:“这是你的孙子。”可能那哭声像道闪电一样,就在十分之一秒内,照亮了我爷爷摇摇欲坠的生,照亮了我爷爷忽明忽暗的死,照亮了他所有那些残存身体里的苦难和柔软,是否如此我也不得而知,只不过爷爷第二天就奇迹般地好转了——在那之后他一直忍受着他破败不堪的、漏洞百出的身体,他咬着牙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又活了整整二十一念,恐怕这只能理解为:他强迫自己活着,他命令自己活着,不然他对不起上天的恩赐,他要看着他的小天使长大,长高,长成一个挺拔的男人。

可是爷爷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定价八十五块钱的小天使不只是上天的馈赠,照这里面,还有我奶奶的份儿。

“三叔,”我觉得指尖发麻,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窒息的感觉,我问他,“那个女孩,那个生下来就死掉的女孩,是我的妹妹吧?她有没有名字啊?”

“有。”三叔点头,“她叫西扬,飞扬的扬,是你二叔起的。”

“活了三十年,”我嘲笑自己,“我居然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叫郑西扬的人。”

“后来就这样过了十年,”三叔把手臂交叉在胸口吗“西决一点点大了,人也聪明,我觉得已经忘了他不是你二叔亲生的孩子,可是就有那么一天,我早上去单位上班,随便打开《龙城日报》,看见上面有个寻人启事,说是寻找1981年8月2日中午11点在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那一家人。还有特别描述了一个老太太和她的三个儿子。这个广告很奇怪,我们同事还都在议论。可是我当时心里就慌了,我知道这个登广告的人一定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我就出去给你爸还有你二叔他们打了电话,你爸说我们晚上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可是就在那天下午,你二叔就走了——心脏病,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心脏病,你爸爸说,一定是常年累月地提心吊胆,熬出来的。谁知道?”三叔端起杯子,喝干了有些冷掉的滇红,“剩下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先是你二叔,然后是你二婶,再然后西决变成了我的孩子。那个时候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们也就没有心思再管那则寻人启事了,后来,那则启事不再见报了,也没再有别的动静,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三叔,”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真了不起,这么大的事情,这些年你每天看着西决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居然吃得下睡得着,你厉害。”

“我习惯了。”他深深地叹息,“我原来以为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一天这个秘密。后来有一天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在了。现在我不知道我自己——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要是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说过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万一我真的……若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有一天找来了,我说万一,家里至少有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奶奶说过的,他们当初一定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本来想告诉你三婶,可谓是她那个人什么事儿都要挂在脸上,你不同,你更有主意,更会决断,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的时候,一切由你来决定,告不告诉你三婶,让不让西决本人知道,万一有人来找他要怎么应付,都是你的事,我眼不见心不烦。”他沉吟了片刻,“还有,无论如何,你也好,西决也好,帮我撑一撑那个公司,至少撑到南音真正可以独立为止……东霓,我把这个家交给你了。”

知道秘密的人终究会死,可是三叔决定让秘密活下去,于是,他选择了我。

“我还以为,”僵硬的微笑让我的脸颊感到一点儿怪异的痒,“我一直以为,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但是,但是,居然是西决,开什么玩笑啊。”

“那都是你爸爸乱说,”三叔毋庸置疑地挥了一下手臂,“他没事找事,他需要个借口整你妈妈——你怎么可能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小得时候长得和你姑姑一模一样,是,你们有个姑姑,是我的妹妹,你小叔的姐姐,可惜她只活了八岁……我是想说,直到八岁,你都特别像她,你是长大了以后才越来越像你妈妈——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东霓,孩子哭了……”

我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觉得脑子里异常地清醒,清醒到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在不动声色地发出一种微小的振动的声音。“三叔,”走到卧室的门口问我突然回过头,“你这么相信我,那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费力地笑笑,“不过我现在不说。我要等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再告诉你,不管是确诊没事,还是手术以后,反正三叔,你记得,你得加油,医生要你怎么治你都要听话——你还没有听我的故事呢。”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就转过身去,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和精神撑着自己讲完最后一句正常的话,“不早了,三叔我送你回家吧,然后我就要去店里了。”跟着我走到房间,把门关在身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像一跟崩断了的弦,还知道自己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