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尔[1](第6/7页)

她在手里把它翻了个身。同侏儒 一般的童贞圣母和约瑟分开之后,圣婴看上去也不那么荒唐可笑了。它的尿布是作为雕像的一部分一起铸造的,更像是一袭短袍,装着玻璃做的眼睛,发型有点像是童花头,对新生儿来说,它的头发真的很长。一个完美的孩子,除了背上的那个缺口,幸好是在不太显眼的地方。肯定有人把它摔到过地上。

再小心都不为过。怀孕的那段时间,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一粒一粒数着吞下医生开的维生素片,只吃书上推荐的食物。虽然讨厌喝牛奶,却每天都喝下四杯。她锻炼身体,也去上产前辅导班。谁都不能说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她一直被一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这个孩子生下来会有点什么问题,会有唐氏综合征,或者是个瘸子,会得脑积水,长着一颗装满液体的巨大脑袋,就像某天她见到过的,坐着轮椅在医院草坪上晒太阳的那些人一样。但是孩子完美无缺。

她绝对不会再冒那种风险,再经历那些艰辛。爱德华要拼命绷紧骨盆,绷得脸色发青,随他去;“再试一次,”他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每天都吃药。她不要再去试一次。无论是谁,都不能对她如此苛求。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这才是问题所在。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怪罪,除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爱德华;可是孩子的夭折也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不在场。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只是心不在焉。她肚子里不再有孩子了,他对她的兴趣也不见了,他抛弃了她。她意识到,这才是她最恨他的一点。他丢下她一个人和那具尸体待在一起,一具无解的尸体。

“失去,”人们这么说。他们提起她时,说她失去了孩子,仿佛它正迷途漂泊,到处找她,哀哀哭泣着,仿佛是她疏于照看,一时记不起把它留在了哪里。可它在哪里呢?它去了哪一座灵薄狱[24],哪一片碧波荡漾的乐土?有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那个孩子还尚未出世。她依然能感觉到它在动,如此轻柔地,在身体之内,抓着她不松手。

莎拉把圣婴放到她身旁的石头上。她站起来,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她清楚,等她回到旅馆,身上被跳蚤叮过的伤口肯定会更多。她拿起那个小孩,缓缓走向献祭之泉,直走到泉水的边缘才站住。

爱德华正沿着小径返回,看到莎拉立在泉泽之畔,双手举过头顶。我的天哪,他心想,她要跳下去。他想要大声喊她,叫她停下,可是害怕那样会吓到她。他可以跑到她背后,抓住她……可是她会听见他过来的。于是他等在原地,呆若木鸡,而莎拉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以为她会飞速下沉,到时他该怎么办?但她只是扬起右臂,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泉水里。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开时她待的那块石头走去,然后蹲了下来。

“莎拉,”他唤她。她的手捂在脸上;她没有把手抬起来。他跪到地上,平视着她。“出什么事了?你病了吗?”

她摇头。她好像在哭,在双手后面,不出声也不动。爱德华惊愕不已。平时的莎拉,那个固执任性的莎拉,是他可以应付得了的,他已经设计出了应付的办法。但这种情况,他措手不及。她一直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来,”他说,努力掩饰自己的六神无主,“你该去吃点午饭,会舒服一点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听上去该有多愚蠢,可是这一次,没有屈尊俯就的嘲笑,没有得意纵容的回击。

“这样不像你,”爱德华说,央求着,似乎这是一句终极陈词,能让她一下子惊醒,变回从前那个沉着镇定的莎拉。

莎拉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她这么做的时候,爱德华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他肯定自己将要见到的会是另一个人的脸,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他此生至今还从未见过的女人。又或者,根本连一张脸也不会有。可是(这简直更加可怕),面前只是莎拉,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一下鼻子。哪里不像我了,她心想。她站起来,又捋了一遍裙子,然后收起她的皮包和折叠伞。

“我想吃个橘子,”她说,“他们有卖的,在售票亭对面,我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的。你找到那只鸟了吗?”


[1] 格查尔鸟(the Resplendent Quetzal),又名凤尾绿咬鹃。咬鹃科,濒危物种,危地马拉的国鸟。栖息在墨西哥南部和巴拿马西部。红腹绿背,通体呈华丽的金绿和蓝紫色,尾部有光泽闪烁的长羽毛。在中北美文明中是主神羽蛇神的象征,玛雅和阿兹特克统治者用格查尔鸟的羽毛制作头饰,以显示自己和羽蛇神的联系。因遭捕获后常绝食而死,又被称为自由之鸟。“格查尔”在印第安语中即指金绿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