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钢琴与爱情

我是嫁给吉姆了,我和吉姆是结过婚,又离了。

过去的事,尤其是那些过去了又无法挽回的事,就用不着想了。但是我总还是想,想什么呢?

吉姆到医院探视我之后走了,他留在我耳边的声音很低沉,但是顺序很清楚:坦坦、花、书……其实我渴望他说会为我弹钢琴,但是吉姆偏偏没有说。

我是爱吉姆,还是爱吉姆会弹钢琴?我这一代中国人,会弹钢琴的太少了,我在中国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全校园都在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好像全世界钢琴曲只有一首《致爱丽丝》,但我在欣赏理查德·克莱德曼的《致爱丽丝》时,发现了巴赫,而且更喜欢上了巴赫。

初到德国,我爱一个人的前提是他会弹钢琴。

马蒂亚斯

刚到德国的时候,打工真苦。但是1990年的一天下午,阳光真灿烂,蓝天白云下红顶的德国小房子真好看。我穿着白衬衣黑裙子,套着件牛仔服,骑车去中餐馆打工,碰到了马蒂亚斯。

马蒂亚斯那时想从另一个城市到明斯特来攻读博士,后来他来看我了,在我简单的学生宿舍里,面对面和我喝啤酒聊开了。像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问我来德国多久了,怎么来的。我心里想:是不是下一个问题就是像许多德国人一样问我何时回中国去了。但是马蒂亚斯没有,他继续问我学的什么专业,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有几个兄弟姐妹,并告诉我他有4个兄弟,他最小。

马蒂亚斯和一般的德国人不一样,他没有一点傲气,有好奇心却没有潜在的距离感,他让我感觉亲切。当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在德国,生活很难吧”,一直轻松微笑着的我,突然哽咽了,眼泪几乎掉下来。是啊,我来到德国,生活的变化天翻地覆,仅在中餐馆站过一天酒台,但我那天刷的杯子要比我在中国生活二十几年刷的杯子还多。在中国优越地活了二十多年的女孩子,如今要为每天的面包去打工,那其中的酸甜苦辣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而事实上,还从来没有德国人如此直接地问过我。那天,马蒂亚斯就坐在我对面,眼神坦率,声音亲切,我心底的忧伤才表露出来。

那天晚上,马蒂亚斯和我在小城里逛,穿过明斯特大教堂前面的广场时,我兴奋地告诉马蒂亚斯,我在那儿见到科尔总理了。有一天,大教堂前聚集了一些人,忽然,人们闪开了一条道,科尔总理被人簇拥着走来,原来他是来竞选的。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见到了总理,而且也不是人山人海,也没有什么讲演台,科尔总理就在大教堂前面广场的斜坡上发表了讲话。

“科尔总理下一届能当选吗?”我问马蒂亚斯。

“那是根本不用我们操心的事情,他是东西德统一总理。”马蒂亚斯回答我时已经站在了广场旁边的商店橱窗边,似乎马蒂亚斯更关心我的德语,而不是科尔先生是否会连任总统,他一一指着橱窗里面的陈列商品,不停地教我:“那是一个帽子,这是一条裤子。”他就像教一个小孩子,我不断地点头,忍不住发笑,就笑他把我当孩子的神情,其实尽管那时我才到德国8个月,但帽子、裤子这些词我早已认得。

忽然,马蒂亚斯迅速地向前跑去,转眼又回到我跟前,哈哈地笑道:“一只猫,我想逮着它让你玩玩。”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不再忧伤,几乎有些撒娇:吃冰激凌。德国的冰激凌真是太好吃了,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真的很好吃。马蒂亚斯也笑,快活得像个孩子,说没问题,我们就去吃冰激凌。

马蒂亚斯笑着向前跑了起来,穿过一片建筑工地,那旁边竖着“行人绕道”的牌子。他哈哈地笑道:“看啊,我偏走这里面,偏走这里面。”我忍不住捧腹大笑,那也许是我到德国8个月来最开心的笑。我被马蒂亚斯快活的情绪所感染,也变得快活起来,心里有种甜蜜温柔的感觉。

马蒂亚斯亲切地跟我说这说那,告诉我他的父母住在这个城市的附近,但他却在很远的另一个大学城哥廷根学习,现在他将回到父母身边,到明斯特大学来攻读博士。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向我:“我读博士要好几年,你能等吗?”我愣住了:这是什么问题?这问题是什么意思?马蒂亚斯好像又明白了什么,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继续说别的。他说他的父亲得了癌症,只能活6个月了,我听了心情很沉重。马蒂亚斯可能看到了我脸上的忧伤,反而转过来笑着安慰我不用担心,说他的父亲是医生,非常清楚自己的病,他说得那么轻松,真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在讲他自己的父亲。

最后,我们坐到了一个冰激凌店里,我开心地点了一份大大的冰激凌,马蒂亚斯微笑着要了一份小小的。吃着聊着,到了我该回家的时候了,马蒂亚斯站起身去了吧台前,回来对我说可以走了,我说我还没付账,马蒂亚斯笑着说他已经全付了,我说这不行,我必须自己付,但马蒂亚斯已走出了店门,我只得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