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30日(第3/8页)
午餐后我来到她管辖的楼面,当时提醒女囚劳作开始的钟声正好响起。我说:“杰尔夫太太,今天起,我要正式开始履行我的访客职责了。我很紧张,希望您能多多指导。”我从来不会在切恩道23承认心中的焦虑。
“我很乐意帮您,小姐。”杰尔夫太太说道,并说有一个囚犯很想见见我,她这就带我去见她。这个星级女囚名叫埃伦·鲍尔,年纪很大,实际上,她是监狱里年龄最大的女囚。见我来到她的囚室,她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我。我说我站着就行,她也不肯坐下。于是我们俩就站着说话。杰尔夫太太看了看我们,退了出去,朝我点点头,爽朗地说:“我去把门锁上,小姐。您好了叫我就行。”她说无论在牢房区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人喊,她都听得到。她转身推上牢门,钥匙在锁眼转动,门锁紧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在噩梦里频频梦见把我锁在囚室里的,正是杰尔夫太太。
我打量鲍尔,她微微一笑。她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还有四个月就可以刑满释放,罪名是经营色情场所。不过当她把罪名告诉我时,高高扬着头,“色情场所!不过是个招待所罢了。男孩女孩有时候上这儿亲热亲热,不过如此。我自己的外孙女也进进出出,帮忙把这地方打理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总少不了鲜花。色情场所!总得有个地方让男孩子带心上人去吧?否则他们岂不是只能在街上亲热了?他们的确会在出门时给我一个先令,也是感谢我的好心,感谢那些漂亮的花儿——难道这也算犯罪吗?”
乍听上去,这确实不像是犯罪,但我想起所有的看守都告诫我说,我对罪行的判决是没有发言权的。她抬起一只手,我看到关节肿得厉害。她说她也明白,这事“男人们说了算”。
我在她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有那么一两次,她希望把话题转回色情业上去,但我最终把话头引到了一些不那么有争议的话题上。我想起在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到的憔悴的苏珊·皮林,我问鲍尔,她觉得米尔班克的日常作息怎样?这儿的制服怎样?她沉思了会儿,抬头说:“我没在别的监狱待过,不好说这里的日常作息怎么样,不过我觉得这里还是很严厉的——这点你可以写下来(她看到我带了笔记本),我不介意谁会读这些东西。制服嘛,说实话,真的很差。”她说让她头疼的是每次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清洗,回来的总不是同一套,“有时拿回来的污迹斑斑,我们还是得穿上,否则就冻死了。法兰绒的内衣也格外粗糙,穿着扎人。这些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已经没有法兰绒的样子了。就像别的特别纤薄的布料一样,这些衣服没有保暖功能,只会让你浑身瘙痒。我对鞋子没有意见,不过请原谅我这么说,没有胸衣对于年轻人而言真是遭罪,对我这个老东西来说虽然没什么,不过一些年轻的姑娘啊,她们很需要胸衣……”
她继续说着,似乎很喜欢和我说话。不过同样的,说话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时常停顿,有时显得迟疑,经常会舔舔嘴唇,或把手放在嘴唇上,有时还会咳嗽。一开始,我以为她语速慢是为了方便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时不时把讲话内容记在笔记本上。不过我渐渐发现,这些停顿来得十分古怪。我想起苏珊·皮林,她说话也磕磕绊绊,不时咳嗽,一些简单的词语似乎也需要花时间去想,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文化……待我走到门口与鲍尔道别时,她想说一些平常的祝福话,却再次结巴了。她抬起肿胀的手,摸了摸脸颊,摇摇头。
“您肯定在想,真是个老糊涂!”她说,“您肯定觉得,我一定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了。从前,鲍尔先生总是说我语速太快,比闻到野兔气味的惠比特犬还要快。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肯定会很得意吧。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有时你会想,舌头是不是萎缩了或完全掉了?有时,你真会担心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她脸上挂着笑,但目光闪烁而悲伤。我顿了顿说,她一定觉得我也很笨,竟没想到监狱生活的寂静和孤独对人的影响。我说:“如果你是我,周围永远都有人在喋喋不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言不发,倒成了一件乐事。”
她立刻说,要是我希望一言不发,请一定要多去那儿坐坐!我说,如果她欢迎我,我肯定会常来看望她,也请她想和我说多久,就说多久。她笑了,再一次祝福我。杰尔夫太太来开门时,她说:“小姐,希望很快能再见到您!”
我接着去看另一个女囚,也是看守推荐的,看守悄悄地说:“我很担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情绪低落,似乎很难适应监狱生活。”这个女孩确实情绪不佳,我进去时,她浑身发抖。她叫玛丽·安·库克,因为杀了自己的孩子被送进米尔班克,判了七年。她十六岁进的监狱,现在还不到二十,可能也曾妩媚动人,但现在已苍白枯槁得几乎叫人认不出她还是个孩子了,仿佛这些苍白的监狱高墙滤去了她生命的汁液与色彩,让整个人都萎靡了。我问起她的过去时,她的叙述是如此沉闷,仿佛对看守、访客、对自己已讲过无数遍,过去已经转化成了某个故事,比记忆更真实,但没有丝毫意义。我希望我能告诉她,我很清楚叙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怎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