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玉碎(4)(第2/2页)
韦谔随他走到驿门外荷塘边堆放尸体的地方,迎面而来刺鼻的腥臭之气,让他不由皱眉掩鼻。
尸体已经清理掩埋了大半,剩下的支离破碎堆作一堆,引来无数蚊蝇,恶臭难闻。
李小四拿起一根木棍,拨开纠结成一团的杂物,理出一条断臂来。
那断臂叫人从肩膀处一刀砍下,衣袖都还保留着,染满污秽,但仍看得出是紫色的袍服。
韦谔道:“这正是右相的……”
李小四道:“看起来应该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可是……”他再拨开一点,露出断臂袍袖下的手,和手中紧握的物件。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笛子,拇指粗细,被死者五指紧紧扣在掌中,指节处泛出青灰乌紫的颜色,显是生前极其用力,死后仍不放松,淤血积于关节才呈现如此色状。
韦谔道:“右相如此珍爱这管玉笛,就陪他一起入葬吧。”
“可是这笛子……”李小四索性将笛子那一端掩在尸堆下的一齐拨了出来。
笛子的彼端,竟是握在另一只手中!
“菡玉!”韦谔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胡乱拂开她身上的尸堆杂物。
菡玉背心里几支利箭透胸而过,身上也布满刀伤,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管玉笛,若不是眼睫微微颤动,真要让人以为是死不瞑目了。
韦谔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李小四阻拦道:“韦二哥,吉少尹可是右相的亲信,若是让人发现他还未死……”
韦谔沉声道:“发现又怎样?吉少尹忠义信直众所周知,他为右相办事就该被株连么?我爹还一直在右相手底下做事呢!”不顾李小四劝阻,扶菡玉坐起身。
李小四只得帮他把菡玉从尸堆中拖出来。
菡玉任他俩摆布,一动不动有如泥塑,只是手一直紧握着玉笛不肯松开。
韦谔把手伸到她鼻下探了探,的确还有气息,才放下心来,说:“少尹在山中修行多年,听说有刀兵不坏之身,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幸甚幸甚。”他看菡玉心口插着的几支羽箭,不敢轻易动手去拔,用匕首将前后突出的箭杆削去。
菡玉被他俩扶起身,手却不肯松,一直拖着玉笛那端的断臂。
李小四想把她的手掰开,险些将她手指折断,也未能成功。
韦谔脱下自己外衣给菡玉披上,劝道:“菡玉,右相的尸身已经集全了,就差这一条胳膊。你就放了他,让他入土为安吧。”
菡玉恍若未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如石像一般。
李小四道:“少尹怕是失了心魂,看不到你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韦谔想起昨日她快马追来、与右相当众相拥那一幕,又忆及他俩的种种前尘往事,唯有摇头叹息,转而对那条断臂道:“相爷,菡玉也舍不得这管笛子,你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好不好?”
说来也奇怪,韦谔说完了这句话,再去掰那条断臂,轻易便掰开了僵硬的手指。
李小四用草席裹了杨昭尸身,和这条断臂一起草草拼凑成人形,放到菡玉身边。
韦谔转了一圈,指着荷塘边那棵大树道:“菡玉,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树下荫凉,又面朝荷塘,就将右相先葬在此处,日后回来也好寻找,你意下如何?”
菡玉本是呆若木鸡毫无动静,此时眼光却闪了几闪,双目隐隐有泪花溢出,盈满了眼眶,但仍然不动不言。
韦谔见她如此模样,又看到杨昭破碎不堪的尸身,悲从中来,也忍不住哽咽道:“菡玉,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菡玉却再无动静,双眼蒙着一层泪光,盈盈欲坠。韦谔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韦谔拭去眼泪,与李小四一同在大树下挖出七尺长的土穴,将杨昭尸身用草席裹住放入墓穴中。
菡玉坐在墓前,盯着墓中人沾满血污的脸,眼看着他被黄土掩埋,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一下。
空中远远传来杜鹃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筑好坟茔,韦谔累得满头大汗,扔了铁锹,抓起袖子来擦汗。刚擦了一把,就被李小四扯了一下,低声唤他:“韦二哥,你看!吉少尹他……”
菡玉本是正对墓穴而坐,不知何时竟然挪到了坟旁,慢慢地侧过身向坟头上靠过去,倚着新筑的土堆,面庞紧紧贴着泥土,仿佛那不是潮湿的泥堆,而是她可以倾心依靠的肩头。
韦谔喊了一声:“菡玉,那是……”没有再说下去。
她倚着他的坟茔,抬头只见枝叶繁密的树冠,飞鸟在枝头跳跃,阳光从叶缝间洒下,点点耀花她的双眼。眼前犹如蒙了一层水雾,粼粼的波光闪动。
昨夜他们也是这样,面对荷塘,背靠大树。她倚着他,听风从树叶中刮过,惊起枝头的栖鸟,带来荷花微苦的芬芳。杜鹃扑落落扇动翅膀,冲上云霄,在头顶盘桓旋舞,啼声宛转凄切,声声都是他在轻唤:玉儿,不哭,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