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自己生活,与时间作伴

  南方

  文/沈熹微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我家门前的湖边,这时谁还在流连,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成回忆,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南方。”

  很久以后,叶雅歌生活在一片被叫做南方的土地上,这个日光充沛天空蔚蓝的城市像当年他们想象的那样,温暖,湿润。夏天的每一个清晨,都会有潮湿的风夹杂着海藻的气息在高楼间穿梭,窗外不时有海鸟鸣叫着掠过,每当它们翅膀扑腾的瞬间,阴影就像往事一样覆盖了她的脸,于是恍惚中仿佛又听到小灯在唱,那首曾经属于他们的《南方》。

  {叶雅歌的梦境}

  黑暗中,一丝细微的光引领着她在幽深的隧道中前行。

  脚下是冰冷湍急的河,她涉水而过。

  河水寒冷入骨,甚或还能感觉到泥石在裤腿间滑过带来生涩的刺痛。风夹杂着腥臊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水流在猛然间加大了气势,冲撞得她险些站立不稳。伸手去摸索着周围的墙壁,妄图找到一个着力点,然而手到之处,竟都是潮湿冰凉的苔藓。她站在光滑与冰冷的绝望之中,听见从身后的隧道深处传来阵阵风哭的声音,却又极像是母亲病时的低泣,可是恐惧和寒冷势不可挡地侵袭了她,迅速攻占了这片陌生的领地,她甚至来不及悲伤。

  这黑洞像一所失修多年的坟墓,仿佛收留着无数孤魂野鬼,他们在永夜里哀哀恸哭,唤着离人。若不是那丝细微的光,恐怕疲倦也袭击得她想要就此沉睡。然而叶雅歌知道,自己已经是独自一人,于是,只能顺着那稀薄的光,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然后,她又看见那张脸,苍白地出现在光的尽头,看不清他的样子,她心里却无比坚定。

  他在黑暗的远处向她伸出手,轻轻地说,来,雅歌,让我们一起去南方。

  {虚无的无深黑的黑}

  这一年的夏天,光线成灰。

  所有的记忆都重叠成一片模糊的声音,挥之不去。

  年迈的奶奶总是在厨房里用菜刀来回反复地刮着一条鱼,叶雅歌能想象老太太顶着一头银丝般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站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刮动鱼鳞像指甲盖那样被密密地顺次逆向翻起,剥落;父亲在掏钥匙的前一分钟她就能准确地辨别出他的脚步,然后门锁被转动,他沉沉地走进来,母亲走后的这些年,他连脚步都是寂寞的。

  在所有被虚无和恐惧叠加的深黑色里,叶雅歌还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那应该是一个残疾人,他的步子是缓慢的,特别的,是木质的拐杖敲击地面所发出的笃笃声,然后带动脚步摩擦地面发出的拖沓声响,每一次只要这声音从街的尽头出现,她就能够准确地听到,然后把他辨认出来。而每一次,这声音经过窗口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好一会儿,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远去。叶雅歌在想,也许是一个练习走路的残疾人,走累了,中途歇息。

  车棚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自行车锁被啪地锁上,是张泽如来了。叶雅歌心里紧了一下,然后拍拍坐皱了的布裙子,摸索着走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一脸平静地微笑着等他,她的脸看上就像一张森冷的面具,眼神是空洞的。

  那是实验室爆炸后的第三个月。

  叶雅歌失明的第三个月。

  她终于不再有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再一阵一阵地痛哭,她在那些声音中沉溺,家里却突然就变得很安静了。安静的一家人常常就在这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等着每个周末叫张泽如的男孩过来吃晚饭。三代人的饭桌上有些莫名的空洞,父亲照例要说起工作上那些无聊的琐事,奶奶则唠叨着菜市场又遇见了多年不见的三姑六婆,更多的时候,是张泽如告诉叶雅歌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上周航空公司过来选拔的时候周琳星被一眼相中之类的事情,他一边说,奶奶和父亲便在一边做一些毫无意义笨拙的应和,嗯嗯啊啊,是的是的。

  听得出来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没话找话,有的时候大家会因为某个话题而忽然都笑起来,叶雅歌也跟着笑,只是笑过之后,觉得心里特别空。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寂寞难过,于是在不停地换着方法取悦着,喧哗着。于是咬着汤里让人反胃的鱼眼珠,对着这三个小心翼翼的人,叶雅歌总是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快乐。

  泽如,夏天已经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