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第3/7页)

阿锦沉着地说:“你要是真想去,正好和我们一起,明天一早的船。”

“你们?”

“只好走,越快越好。”阿锦压低声,“小余副官也不当了,到重庆找旧亲再谋个差事吧,我只不放心你。”

梅华斟酌着。

“要走就别想那么多,反正你二娘那边早不管你了,这半年你哪天露过笑脸,我知道你总在想他,不是吗?”

“我跟你走。”梅华应道,心上轻了大半。

她没什么好收拾的,贴身两块大洋,还是母亲在世时留下的。最记得带上那篇作文,她答应要抄给云先生的。她小心地把作文卷了一卷,用油纸包了两层,塞进一个小竹筒里,就贴身挂在腰间。

早上寒风凛冽,渡船也害了冷似的上下颠簸。阿锦吐得脸都白了,余副官忙着给她清理,同船的一个婆婆安慰道:“刚害喜是这样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梅华诧异地扭头去看,阿锦的脸色更白了。

5

夜里梅华又被吵声惊醒,她不敢翻身,这竹床太老,大声地喘一下都天崩地裂。她不想他们知道,她听到了。

这是重庆,松林坡上的矮草房,走出二里路就能见到嘉陵江。每当阿锦和小余吵得厉害,就说跑出去投江算了,但即便是跑,也要二里路啊,也许到了江边,那点勇气就没了。

重庆的局面很不好,轰炸连着轰炸,让人切身地感时伤国。小余的亲戚早搬得不知去向,乱世,事情难找,物价比飞机还高,他们带的那点钱,也只够几个月的房租。

还好梅华在邮政局找了个帮人写信的差使,钱少得可怜,可总比没有强,至少不必整日闲在屋里,闲着又心情坏的时候,可不是最容易吵架。

她最怕他们吵架,阿锦的脾气和肚子一样越来越大,就是吃着饭,也要吵。

“这白菜哪里吃得,你就不会放多两滴油!”

“油都快没了啊!”小余也没什么精神。

“你还知道油没了,油没了你不想法子挣,一个大男人,整天缩在屋!”

“我还不是为了你。”

“没本事就没本事,说的比唱的好听。”

“我要不是为了你,早跟部队开拔打仗立功去了,说不定也升了个团部了。”

“我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人家的少奶奶去了,在这里跟你咬菜根住茅屋!”

这样的吵每天都有,现在连夜里也不消停了。梅华常心疼他们从前的好,如今这样磨啊磨的,不知道还存下多少。

记得那天回来走过灶间,见小余正煮饭,那么伟岸的一个身躯,佝偻着向前,小心地从油瓶里滴出一滴油。灶间暗暗的,他的毛呢外套灰乎乎地蜷在身上,根本想不见当初的神气。

第一个念头就是:若可以有将来,她绝不容许她一身白衣的云先生,在这样的生活俗琐里慢慢失去光彩,慢慢萎靡平庸,慢慢地死。

她绝不容许。

然而云先生在何处,重庆大得超出想象,那两人脸色总也不好,她怎么好意思张口去问。

总算等到有好消息了。这天小余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老远就喊:“我找到事情了!”原来他在街上遇到从前陆军学校的同学,得知警备厅保安队正招人,小余去报名,轻易便进了,下个月就有薪水领,这下可好了。

梅华在一边轻声问:“是那位见过云先生的同学吗?”

小余不解:“什么云先生,他哪里认识云先生啊!”

阿锦连忙抢过话来:“要好好庆祝庆祝才好,今晚出去吃,咱们吃他一顿红油抄手!”

梅华深深看她,阿锦终于不自在了:“是我,是我哄你的,我也是为你好,出来看看,开了眼界,知道这天下男人多着呢,不止一个云一川,值得你那样傻。小余那个同学人才也不错不是,我们牵一牵线……”

她把半截话缩了回去,梅华早已啪的一声摔门走了。

6

常来寄信的一个男生叫孙立超的,慢慢地和梅华熟了,他是中央大学国政系的新生,常给报纸投些时论稿件。他总是穿着政府发给男生的灰布棉军装,说话喜欢扬着下巴,比画着手,指点江山的样子。

最初他就是这么站在边上,对梅华写的信指指点点:“这句话多余,应该删掉,这句也是,删掉……”梅华扭头看看他,有时候觉得有理,有时候不以为然。

一次有个来城里帮工的女人来写信,再三叮嘱家里的那片竹林不要卖掉,下笔“竹林”二字,梅华就有点恍惚了,她想起竹林深处,那飘啊飘着的白衣。

心又钝钝地疼起来,这没有着落的相思。

有时情愿阿锦一直这么骗着她,让她以为云先生在重庆。那晚她摔门而去,沿着嘉陵江跑,江上点点渔火,天河点点繁星,对岸猫儿石河街闪烁着万盏灯。她从前深信有一点光是云先生的,这样的远望多么幸福,而现在,她没了方向、没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