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父亲的辞世(第2/3页)

我说:“亲爱的妈妈,我拿了爸爸的假牙。”

母亲点了点头。中午,亲戚、熟人、朋友、邻居都来了。所有人都亲吻了母亲的手,拥抱了她。大门一直敞开着,电梯也在不停地工作。没过多久,家里聚集起了一群人,他们让人想起从前的那些宰牲节和节日宴请。我感到,自己是喜欢这些人的,是喜欢大家庭的嘈杂声和温暖的,和长着肉鼻头、宽脑门、彼此相似的叔伯孩子们和亲戚们在一起时,我是幸福的。有一阵我和贝玲坐在长沙发上,挨个说了一遍我的那些堂兄弟们。我很欣赏贝玲对每个人的关注,欣赏她比我更熟悉这个大家庭。我也和所有人一起不时轻声地开一些小玩笑,我还谈起了在法提赫酒店大堂的电视里看到的最新足球赛(费內尔巴赫切:2——博卢体育:0)。尽管很悲伤,但贝科里还是在厨房炸了春卷,我坐到了他准备好的餐桌上,不时跑去后屋端详父亲用不变的姿态躺在那里的躯体。是的,他一动也不动。我不时打开房间里的柜子和抽屉,抚摸那些每件都带有许多儿时回忆的东西。父亲的死,让这些大多数我从小就非常熟悉的物件,变成了一些满载着一个消逝的过去的珍贵东西。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闻着抽屉里那混合着咳嗽药水和木头的味道,像看一幅画那样久久地看着里面的旧电话账单、电报、父亲的阿司匹林和别的药瓶。我记得,为处理埋葬事宜与切廷出门前,我站在阳台上,想着儿时的记忆朝泰什维奇耶大街看了很久。父亲的死,不仅让我生活中的这些日常用品,也让最平常的街景变成了一个过去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回忆。因为回家,意味着回到那个世界的中心,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向自己隐藏的幸福,同时我也感到了一种比任何一个失去父亲的男人所能感到的更深的罪恶感。我在冰箱里找到了父亲去世前夜喝剩的一小瓶拉克酒,等所有客人走后,当我和母亲、哥哥坐在一起时,我喝干了瓶里剩下的酒。

母亲说:“看见你们的爸爸是怎么对我的吧,甚至在死的时候他都不告诉我一声。”

父亲的遗体,下午被送去了贝西克塔什的希南帕夏清真寺的太平间。因为母亲要闻着父亲的味道睡觉,因此她不让人更换床单和枕套。夜晚,我和哥哥给母亲吃了安眠药后送她上了床。母亲闻着父亲留在床单和枕头上的味道,稍微哭了一会就睡着了。等奥斯曼走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到,像儿时总是希望也经常梦想的那样,最终我和母亲单独留在这个家里了。

但这并不是让我内心激动的原因,而是芙颂也会去参加葬礼的可能性。完全因为这个原因,我让人在各大报纸的讣告上也写了家族那个边远分支上的名字。我不停地想,在伊斯坦布尔的某个地方,芙颂和她父母看到报上的讣告后便会来出席葬礼。他们看哪份报纸呢?当然,他们也能够从讣告名单里的其他亲戚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母亲也在吃早饭时,看了登在所有报纸上的讣告。她不时埋怨道:“瑟德卡和萨菲特不仅是你们去世的父亲,也是我的亲戚,因此要把他们的名字排在佩兰和她丈夫的后面。叙克鲁帕夏的女儿尼甘、图尔康和叙柯兰的顺序也排错了……根本没必要提到你们泽凯利亚姨父的前妻,那个阿拉伯人梅丽凯,因为那女人和你们的姨父最多做了三个月的夫妻。你们内希梅大姑妈的那个两个月就夭折的可怜婴儿也不叫居尔,叫阿伊谢居尔……你们都问谁了就让人把这些名字全写上去了?”

奥斯曼说:“亲爱的妈妈,这是排版的错误,你是知道我们那些报纸的……”早上母亲不时站在窗前向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张望,她在琢磨该穿什么衣服去出席葬礼。我们对母亲说,在这样一个下着雪的日子里她是不应该出去的。“但是如果您像去出席希尔顿的宴请那样穿上裘皮大衣也是不合适的。”

母亲说:“即使我冻死也不能待在家里。”

灵车把父亲的棺材从清真寺的太平间运到了举行葬礼的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当母亲在家里看见父亲的棺材被抬上停棺石时,她开始大哭起来,于是大家明白她是不可能走下楼梯穿过街道去参加葬礼的。后来当拥挤的人群在清真寺的天井里做葬礼礼拜时,身穿阿斯特拉罕裘皮大衣的母亲在法特玛女士和贝科里先生的搀扶下走到了阳台上,尽管吃了很多镇定药,但当棺材被放进灵车时,母亲还是晕倒了。那天刮着刺骨的东北风,风将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吹进了人的眼睛里。天井里的人群中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发现了阳台上的母亲。等贝科里和法特玛把母亲搀扶进去后,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人群里。这是一些和去希尔顿参加我们订婚仪式同样的人。就像冬天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总是感到的那样,夏天我发现的那些漂亮姑娘全都消失了,女人们变丑了,男人们也都换上了一种更加阴暗的神情。就像在订婚仪式上一样,我和上百个人握了手,还拥抱了很多人。每当我在人群中遇见一个新影子时,就像我们要埋葬父亲那样,因为那人不是芙颂而感到了痛苦。当我清楚地意识到,不管是芙颂,还是她的父母都没来参加葬礼也不会来时,我感觉好像自己和父亲的棺材一起被埋进了冰冷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