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第9/11页)
宫中内侍上前迎接,听了原委狠吃一惊,忙躬着腰往大内引,边走边道:“官家与太后在乾和殿内,请长公主随小人前往。”
毕竟是战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钺军攻势极猛,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尽毁,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
她心头酸楚,看着这陷于水深火热中的家乡,忍不住潸然泪下。内侍见她这样,哀声叹息道:“没用了,大限将至了……”
像个极可怕的梦,却怎么都醒不过来。那些震天的哭声还有惶骇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只有充耳不闻,唯一能施援手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弟弟。
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绥国皇帝听政的地方。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政务可听了,半月前这皇都基本就已经瘫痪了,内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来临。
一直提心吊胆着,真正听见炮火声时居然松了口气。建帝高斐立于殿前,梁冠黑舄,绯衣金带。这身装束从七天前就没有变过,亡国之君的命运如何,不言而喻。虽然他还年轻,但是该结束时,必须要体面地结束。
他是崇帝唯一活下来的皇子,他登极号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辉煌和鼎盛,开始走向衰败和死亡。绥宫外有将士镇守,保护他是其次,国难降临时,监督他与建安共存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只对先帝的江山负责,不是对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钉在这里了,连做懦夫的机会都没有。
他处置了后宫的那些嫔妃们,让她们先走一步,免得活着遭人凌辱。自己在广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纷飞的火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壮烈姿态坠落,皇城不在射程内,看着竟别有一番滋味。他叹了口气,复低头踱步。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数过金砖的数量,纵向六十六块,横向是九十九块还是一百零八块,他已经记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轻声数着,从东侧开始。数到十三的时候听见内侍唤他,他心头一跳,料想是城门被撞开,五十万钺军攻进来了。可是转过头看,来人有两个,一个黄门打扮,一个是厮儿打扮。他顿了顿,缓慢上前两步,“怎么?”
内侍拱手行礼,“回禀官家,成国长公主求见。”
“什么?”他没听清,“哪国长公主?”
也许他连她的封号都忘了,也是,受封不过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秾华上前一步,“妾与官家请安。”
他茫然哦了声,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说着,一面倒退了两步,大声往身后传话,“孃孃,阿姊回来了。”
郭太后闻言从殿内急急走出来,待到天街上,见高斐已经把秾华牵上台阶来了。她站在那里晃了晃,“秾儿……”
眼泪蒙住了秾华的双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极,膝盖一软,便崴身跌倒下来。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回到五岁那年,满园芳菲正盛。她捧着书卷,在湖边的青石上坐着,听爹爹讲故事。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爹爹的声音极好听,温软的,如淙淙涌泉。她那时幼小,不解其中意,问爹爹,“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
爹爹低头看她,眼里含着悲伤,“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她听后半天没有说话,爹爹的袍袖被风吹拂,拂过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气。她莫名觉得很难过,气哽得哭起来。
爹爹很讶异,将她抱在怀里,问怎么了?她伏在爹爹肩头说:“何氏可怜,她与韩凭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爹爹怅然叹息,“畏天道,畏王权。有时侯爱情敌不过权利,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含笑抚她丱发,“我秾儿有真性情,将来必可觅得良配。要记住爹爹的话,女人不可贪恋权势,纵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还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这样的良人,爹爹对秾儿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间有了浅浅的纹路。但是笑起来极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听了她的话缓缓摇头,“像爹爹这样的并不好,要找个可以保护妻儿的,倘或能远离名利,那就是大圆满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过了很久才又追问韩凭与其妻的结局,爹爹说:“韩凭被王处死,何氏阴腐其衣,与王登台的时候纵身跃了下去。左右揽衣不得,坠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遗书,请求与韩凭合葬,王没有答应,令人埋之,使她与韩凭的坟冢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