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八章 不有君子(第2/5页)

我笑道:“正要说到这个。娄后所生的六个儿子中,有四个做了皇帝。其中次子文宣帝高洋在位时十分暴虐,娄后的三儿子孝昭帝高演常常劝诫哥哥。有一次,高洋把前朝的宫女赐给高演,自己却忘记了,酒醒后说高演擅取,亲手把高演打成重伤,过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好起来。高演从此再也不敢劝谏。娄后日夜哭泣,却又无可奈何。”

芳馨道:“高洋为何对亲弟弟这样狠。如此说来,圣上对昌平郡王是极仁慈的了。”

我颔首道:“是不是仁慈,的确要对比了才知道。高洋是出了名的荒淫暴君。屠戮前朝宗室,虐杀股肱大臣,肆行淫暴,奸污亡兄文襄帝高澄的皇后元氏,这还不算,他连自己的同宗姐妹也不放过。兽行堪比桀纣。”

芳馨道:“桀纣?他倒没有做亡国之君。”

我冷笑道:“那是他死得早罢了。他身后的武成皇帝高湛与后主高纬,都和他一般荒唐,所以不到二十年便亡国了。他若活得长些,只怕亡得更快!高洋在位时,娄后一直提心吊胆,他一死,恐怕娄后还要拍手称快呢。所以高洋之子高殷即位,娄后便和自己的三儿子高演一起,杀了辅政大臣尚书令杨愔等,废高殷为济南王,立高演为帝。”

芳馨叹道:“娄后竟这样憎恨高洋,所以也不顾惜孙儿么?”

我淡淡道:“孙子毕竟不比儿子亲。再说废少帝而立长君,倒也不算太坏。然而说到底都是家务事罢了。后来邺城出了天子气,高演以为应在济南王高殷,便秘密鸩杀了他。”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姑娘是说……”

我点点头,取过小几上的凉茶一口气吞了下去,只觉胸腹间一坠,心也变得又冷又沉:“不错,这第五条路,便是圣上驾崩后,太后废孙子,立儿子。”

芳馨顿时笑了出来:“这如何可能?圣上正在盛年。”

我口角一扬,懒懒地又倒了下去:“武姜和窦皇后都是在长子在位时为幼子筹划,甚至窦皇后只是出于妇人溺爱幼子的天性,无理取闹罢了。唯有娄后,哪怕在次子死后太子已经即位,也要为心爱的三子夺取皇位。可惜,高殷死后,高演心中愧疚不安,不出数月也驾崩了。”

芳馨忙道:“那皇位传给了谁?”

我冷笑道:“有文宣帝的前车之鉴,高演如何敢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于是只好传给娄后的四子高湛,这便是武成帝。高演临终时言:‘宜将吾妻子置一好处,勿学前人也。’[91]好在高湛在位时,娄后驾崩。高湛才敢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高纬,而不是剩下的两个同母弟弟。”

芳馨道:“圣上提起娄后,便是说,太后为了昌平郡王,来日还会害自己的孙子——也难怪太后要会伤心了。”

我叹道:“大约是一时口不择言吧。”

芳馨想了想,忽而醒悟:“倘若圣上以为太后要效仿娄后,那昌平郡王……”

我冷哼一声:“若于皇位有碍,别说是自己的亲弟弟,便是亲生骨肉也不能姑息。”

整个西厢忽然静了下来,纨扇下湖水蓝的流苏似无风的细雨笔直而安静。芳馨鬓边的宫花微微退下,如蔫萎而又不败的时光,看惯古往今来、春花秋月。良久,她叹道:“皇位……真的那么要紧么?”

我淡淡一笑:“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于宋武帝刘裕之后,第二年就被杀了。从那时起,旧朝的皇帝禅位后,新帝便对旧朝的皇族屠戮甚多。那刘裕自食恶果,自己的子孙在皇位更迭中几乎被杀光。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甚至在同宗之间,只要皇位出现不寻常的变动,新帝都会对先帝的子孙大加迫害。所以对已经掌握皇位的人来说,丢了皇位并不仅仅是丢掉荣华富贵、丢掉天下,而是丢掉性命——自己的性命,还有子孙的性命,是灭族灭种的祸事。姑姑说,圣上如何能掉以轻心呢?”

芳馨先是叹惋,随即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道:“姑娘,倘若当年废骁王侥幸得胜,那圣上……”

我冷笑道:“不错。先帝在位时,立当今为太子,倘若骁王得胜,这个旧太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连同母弟妹,甚至太后,也不能幸免。”

芳馨道:“可如今骁王的同母弟妹信王和熙平长公主都还好好的,如此看来,圣上真真是仁君。”

不错,他终究是一位仁君,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这样想着,不觉心头一松:“一个名正言顺的胜者,本就容易对手下败将宽容。人说成王败寇,青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所以常为败者愤愤不平。其实,青史本就当由胜者书写,因为胜者才更有气度。”见芳馨一脸茫然,我不由微笑,“‘以人度人,以情度情’[92],姑姑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