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五章 绿鬓青衣(第4/4页)
天刚亮,我便醒了,眼前一片昏暗。有一刹那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我不是在幼时的闺中,也不是在墓园的瓦屋里,更不是在新造的侯府中,我在漱玉斋玉茗堂三楼东侧的寝室中。
我听人说,只有脑子不清楚的傻子才会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自问并不傻,也并不怕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自问。我只怕“山木自寇,膏火自煎”[55],到头来,下场却还不如一个傻子。
我起身披衣,推窗向南望去,深青色的晨岚缓缓飘荡在皇城的上空,被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只剩了支离破碎的苍白,如深夜留下的不安执念,都散去了。宫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烟花余烬尽数落地,冷风中还有一丝凛冽的硝烟气息,将昨夜的狂欢留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中。
芳馨从外面开了门笑道:“就知道姑娘醒得早。”说罢命人端了巾栉沐盆进来。一时洗漱已毕,还未用膳,便见小简走进西厢,躬身道:“陛下召大人去御书房,大人快起身吧。”
芳馨忙叫小丫头拿斗篷和手炉,又问小简道:“简公公怎么亲自来传旨?圣上岂不是无人服侍?”
小简笑道:“李师傅守丧三年,已经回来了。陛下跟前,还是我们两个轮流伺候。”
我一怔,道:“李师傅?哪个李师傅?”
小简笑道:“圣驾前还有第二个李师傅么?自然是奴婢的师傅了。大人不记得了?咸平十四年腊月,李师傅的母亲不是得病殁了么?李师傅便回乡守丧,也是昨日才回宫的。”
原来是李演。他的兄弟李湛之当年假意与父亲结交,三年前借自己母亲的丧事将父亲骗出熙平长公主府,父亲这才落入了后将军陆愚卿的手中,被酷刑折磨致死。为此,李湛之还被抓到汴城府衙问了一遭,最后不了了之。分明有一丝雪亮的恨意从心头划过,又似茫然不知自己在恨谁。连一个傻子都知道痛恨伤害自己的仇人,我却已经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了。
泥沙俱下,都随岁月远逝了。不是不能挖掘陈列,只是急急向前,连墓碑都扑倒了。
我微微一笑道:“简公公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李公公现下还好么?”
小简道:“师傅本来要趁此机会告老还乡的,谁知唯一的一个兄弟忽然病死。李师傅在家乡也没什么亲近的人,于是只好回宫了。”
原来李湛之已经病死了。就像听到皇后病危的消息一样,还是有一些麻麻痒痒的快意。我背过身去,不觉垂头冷笑。芳馨一面为我系衣带一面道:“姑娘回漱玉斋之前,别忘了派个小丫头先回来说一声,奴婢好预备下早膳。”
小简笑道:“朱大人既然去了,自然要留在定乾宫和婉妃娘娘一道用膳。哪有空着肚子去,又喝一肚子冷风回来的道理?”
我一转头,已换上了欢喜而和煦的笑容:“昨夜是婉妃娘娘伴驾么?”
小简笑道:“那还用说么?昨夜娘娘凤仪万千,那几十个女御,加起来也抵不上娘娘一个小指头。”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说不定今年婉妃娘娘又能为陛下添一位小皇子了。”
我笑斥:“口无遮拦!小心又惹祸!”
小简笑意带着几分谄媚:“奴婢该死。不过奴婢以为,这样的口无遮拦,自然是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