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四年•秋•北平(第3/5页)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搂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玉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衣?”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粉红色的,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根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高已经在唱:

“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样,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

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怀玉一拍大腿:“比从前还棒!是他的了!”

“小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水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蛮,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

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眼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黏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虽则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戳,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双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日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日响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父。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父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穷家孩子,学习梨园以十年为满。他不唱了,世上还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李师父身后领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师兄弟,挺神气的。都是学武,走起路来,迈八字步龙行虎状,有点造作,不过一脸精灵,细细地耳语,碍于师父在,不免收敛着,也因为有角儿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个黝黯的角落现身,志高回头见着,好像蓦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怀玉,吃了一惊。顿时感慨万端,发了一阵呆,不能言语。

摔摔头,方晓得喊:

“李师父!”

“志高,你过了今天这一关,就成角儿啦!艺正卖到筋节儿上了,还是你踏实。”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师父您下面坐好,听了不对,别当场喝倒好,人后给我一顿臭骂就是。小兄弟来看蹭儿戏么?有送见面礼没有?”

招呼了李师父到场上去。真的有人给送礼物来了。

他放在手上摆布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衣,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春晓”,碧水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高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双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

钹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急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慢转快,催逼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

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色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缝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地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