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三年•春•上海(第3/3页)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椎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缘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却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旁,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

柳叶儿遮满了天。

……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恩……”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又凄迷的“窑调”。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

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盹,睁开惺忪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地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唏里呼噜,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

……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